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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街 本书收录了布鲁诺· 舒尔茨存世的全部虚构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以及集外的3个短篇,构成了一个个既彼此独立又有内在联系的故事。其中《肉桂色铺子》《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是短篇小说里的杰作。《肉桂色铺子》描述了一个少年在月夜所经历的一切。作者极尽夜晚幻景的铺陈之能事,传达了夜间光影迷宫难以言说的魅力,带有少年强烈扭曲的主观色彩。少年的夜晚经历是难得的美妙体验,尤其是他一直神往的那些弥漫着油漆、香火气息、异国昆虫、双筒望远镜、书籍以及其他带着遥远国度和稀罕商品芳香的肉桂色铺子。《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主人公“我”乘火车到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那家医院声称他们治疗的秘密不过是把时间拨回去,让垂死的人借用er手的时间苟延残喘。这个小镇经常发生离奇的时空错乱,主人公“我”明明看到父亲在饭店里谈笑风生,可是回到病室后却发现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床上…… 在这些短篇作品中,舒尔茨以高度的原创性描述了不同寻常的童年回忆,现实与幻想相融合,语言瑰丽,充满奇思。 1. 布鲁诺·舒尔茨,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世界ji文学大师,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被世界发现其写作的巨大特点和文学价值——“他的作品少得可怜。他的取材范围也很狭窄,他的创作也没有产生巨大反响”的伟大作家。 2. 著名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布鲁诺·舒尔茨显然是个孤独者,但他是个伟大的孤独者。他在孤独中,用文字和画为自己创立了一个共和国,我称之为:梦幻共和国。” 3. 翻译家杨向荣的经典代表译作,其翻译集汉语古典语言之美,读起来形象生动,又韵味十足,并在译后记中对作品做了深入解读。著名作家余华这样描述阅读布鲁诺·舒尔茨的感受:“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大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后记 杨向荣
对布鲁诺·舒尔茨的钟情始于20世纪90年代《外国文艺》上刊登的于默先生翻译的几篇他的小说,我记得当时是站在学校阅览室书架过道里忽然看到《鸟》和《蟑螂》的,感觉标题都是小动物小昆虫。读了片刻后,不知由于上课还是要干别的什么事儿,我匆匆离开阅览室,从那以后就再没有看到那本杂志,管图书的苏老师说有一批杂志卖给外面的人了。我想会不会落到在北大东门外摆书摊的那些人手里了。此后,心里不时惦念着那几个标题怪怪的短篇。也许这种惦念意味着舒尔茨□终会跟我有关。后来,从菲利普·罗思的一本评论作家的小书里看到他对舒尔茨非常感兴趣,曾专门打电话约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谈论同是波兰人的舒尔茨。读完这篇文章后我才发现这里的舒尔茨就是我老惦记的那个舒尔茨。于是马上找来舒尔茨的作品,几乎不由分说就翻译起来,也不计较能否发表。翻译这本只有20万字的短篇小说集,陆续花了很长时间,反复修改了多遍。但是,现在看来,无论修改多少遍,这个古怪大师总有一种抗拒我等凡人进入他的世界的神秘力量。我想,要跟他的这股神秘力量捉迷藏,我们需要无限地翻译下去。 记得有位物理学家说过,宇宙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古怪。这句话用在舒尔茨的小说上同样适合:舒尔茨的作品要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古怪。这位足不出户的短篇小说大师,在波兰某个小城一幢带店铺的公寓楼里营造着近乎想入非非的世界,在店铺阁楼上安静又焦虑地观察和倾听着万物的细微动静。在他的耳朵听来,万物的轻语即是喧哗,静谧的蠕动声中暗藏着世界的骚动。他试图向我们揭开琐事背后万花筒般的奇妙境界。 舒尔茨于1892年7月12日生于波兰的德罗戈贝奇小城。父亲是个藏书家,经营一家衣料铺,这个铺子后来在儿子的作品中成为贮藏幻想的仓库,存放神话的密室。舒尔茨学过三年建筑,自学绘画,□终做了一名中学美术教师。他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萌生写小说的念头,想用文学创作来调剂单调枯燥的生活。纳粹占领故乡小城后,他被打死在街头,时年50岁。这个相貌奇特、神态憔悴,长着一张苍白的三角脸和一双凹下去的棕色眼睛、瘦骨嶙峋的人,后来成了波兰文学史上独此一家的大师,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知晓他是何许人。他的作品大致在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为西方所了解,得到众多读者的赞赏,然而人们却不知道如何来阐释他的作品。 据说,舒尔茨常年生活在孤独中,离群索居,沉醉在自己的梦想和童年的回忆中,过着紧张而特异的内心生活,对物质世界的刺激反应敏感而又强烈。我们在舒尔茨的小说中不难看出,他随心所欲地安排时间的流逝,让幻想世界变为现实。他创造出一个很唯我的神话世界,消弭了隐秘的精神活动与外在现实之间、理智与情感之间的界限。换言之,他要回到诗意的□深处。他要表现我们的集体想象、它的本质要素和机制。他的世界严格遵照一个孩子的诗意心理尺度,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隐喻。这个世界动力的源泉就是神奇的想象力,这样的想象力无论经过多么极端的现实化也不会枯萎。辛格说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经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舒尔茨的作品主要是两本短篇小说集《鳄鱼街》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另有若干书信和一批绘画。据说,舒尔茨的创作或者喃喃自语惊动了远在英国的意识流大师詹姆斯·乔伊斯,他甚至萌动了学习波兰语的想法,要亲自走进舒尔茨的世界看看。 舒尔茨营造的那个世界的中心人物就是沉浸在梦幻中的父亲。他的全部小说总计有29篇,其中直接写到父亲的有10篇,另外有几篇间接地提到了父亲。这10篇小说犹如一个小系列,刻画了荒诞不经的父亲,属于舒尔茨短篇中的精品。 父亲□□次出场是在《圣显》里。这是一个举止古怪、生命力逐渐萎缩的父亲。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希望变成不是自己的那种事物,远离人类集体。他内心不断与假想对手和上帝激辩,经常喃喃自语,不知所云,经常离开房间躲在公寓不为人知的角落,不知所终。 在《鸟》中,冬日来临,父亲的行为更加怪诞,他有时封起炉子研究捉摸不定的火焰,有时站在短梯上仰视漆有天空和鸟儿图案的天花板,有时把耳朵贴在地板的裂缝上聆听,有时如痴如醉地观看女仆打扫房间。他怀着艺术家的激情,在阁楼上孵鸟,培养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鸟儿,建立起一个自己独享的鸟儿的王国。父亲所有这些荒诞举止背后透露出的似乎是对现实世界单调乏味的反抗,想用诗意的想象构造自己的王国。□终,这个诗意王国却被女仆用扫帚毁灭了,那群羽毛动物跳着毁灭的舞蹈离开阁楼飞向了遥远的天空。 到了《裁缝的布娃娃》,阴霾再次侵袭城市,在这段昏沉无聊的日子,父亲无意中碰上两个用碎布片缝制布娃娃的年轻女裁缝。小说通篇是父亲在夜间对裁缝、女仆阿德拉和儿子演讲自己琢磨出来的创世理论:除了上帝,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万物的创造。万物的创造纯属物质自由运动、盲目构造出来的。生命形式的种类千差万别,无穷无尽,只要给物质材料赋予一种形式就可以创造出一种生命。 《肉桂色铺子》跟父亲的关联略微间接。这里提到了父亲的样子:满脸乱蓬蓬、硬扎扎的灰发,乱七八糟地从疣子上、眉毛中、鼻孔里钻出来。这是一个风的飒飒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以及地板上秘密咬啮生涯的聆听者和观察家。小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描写少年在月夜所经历的一切。这是一次非常美妙的体验,但给少年带来□美好的体验却是那些在夜间还开着的肉桂色的铺子。作者对夜晚的幻景极尽铺陈之能事,传达了夜间光影的迷宫难以言传的魅力,但带有少年强烈的主观扭曲色彩。 《蟑螂》里父亲似乎已经去世,但是连生死这般大事在小说中也变得模棱两可,儿子觉得父亲变成了摆在家里的那件秃鹰的标本,眼睛已经脱落,木屑从眼袋里撒出。父亲的死去与一次蟑螂的大规模入侵的惊吓和随之产生的憎恶感有关,这种憎恶感□后彻底耗竭了父亲的精力,□后连父亲本人也似乎逐渐变成了蟑螂,开始过起蟑螂的生活,全心全意地干着蟑螂干的事情。可是母亲却坚持说父亲还活着,只是在全国各地做着旅行推销工作,有时深夜回家,天亮前又走了,在这里,父亲的生死成为不确定的难解之谜。 《盛季之夜》用大量的笔墨渲染了一番父亲店铺里的氛围,其中□佳的渲染莫过于对店里布料的描绘,这些五颜六色的布料在父亲或者儿子眼中完全是秋季烂熟绚丽的风景画。这种幻觉写得美不胜收。父亲把这片沉静的颜色世界看得弥足珍贵,生怕遭到一丝破坏。但是盛季之夜到来了,一群群呼喊着要做买卖的人不断冲击店铺,把店里的布料推倒,布料散落开来,那绚丽的色彩犹如洪流般倾泻而出,这时父亲像堂吉诃德般站在布料上挥舞着愤怒的拳头抗击那些破坏布料颜色美景的群氓的围攻。在父亲□需要的时候,他的伙计们却在家里追逐美丽的女佣阿德拉。父亲在捍卫自己诗意世界的焦虑和嫉妒伙计的情欲煎熬中几乎要崩溃了。这场风波刚刚平息,天空中忽然出现了大量奇异的鸟族,在空中来回飞翔盘桓。但是,这些鸟儿都是畸形的,有的长着两个脑袋,有的有很多翅膀,有的脚是跛的,个个都发育得丑陋不堪,腹内空空荡荡,没有真正的生命。但是这些鸟儿很快就被群氓用石头砸了下来,变成一堆堆羽毛和肢体的碎片,散落在地面。这些鸟儿其实是父亲几年前在阁楼顶层培育,被阿德拉赶走,经过若干世代后又飞回故园的那批鸟儿。这次鸟儿的意外归来令父亲激动不已,但它们□终还是灭绝在人类的酷手之中。在这个盛季之夜,父亲经历了两场巨大的灾变,无论他经营的颜色美景还是不期而至的天籁般的荒诞,都被毁灭了。 在《父亲加入了消防队》中,荒诞的父亲穿上盔甲把自己打扮成武士模样,执意要做一个消防队的队长,然后从自家窗户像飞人般跳跃到外面的广场上。《死季》刻画的是父亲与一个布商在某个夜晚谈生意的活动,那礼仪写得颇有古典味道,逼真神秘的氛围让人如临其境。在《父亲的□后一次逃走》中,变来变去的父亲又变成了一只蟹,但是,□后被煮过后又逃逸了。 《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父亲陷入时间的错位状态,作家好像嫌正常的时间对父亲折磨的力度还不够,又把他带进扭曲的时空。父亲生了重病或者压根就已经不在人世,家人听信广告诱惑安排他去了一家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治疗。叙述者乘火车到这个神秘的疗养院探望父亲。那里的医生声称他们治疗的秘密不过是把时间拨回去,让垂死的人借用□□的时间苟延残喘。这个小镇经常发生离奇的时空扭曲,叙述者明明看到父亲在饭店里谈笑风生,可是回到病室后却发现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床上。整篇小说气氛阴森,想象奇诡,同时又颇为苦涩。 有些作家喜欢挥舞着斧头把形容词的乱须悉数砍掉,但是舒尔茨却小心翼翼地把能够细腻传达幻想的形容词一一召回来,围聚在自己四周。开篇的《八月》把八月的燥热传达得如此精致、如此黑暗、如此令人窒息、如此令人恐怖。情节简单到无以复加,但是对简单素材的描写又复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作家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随心所欲和蔑视传统章法到如此傲慢的程度。但是,所有这一切又是在极其缜密、严肃、一丝不苟的刻画中完成的。八月的燥热也是欲望的躁动,□后,作为叙述者的少年看了表哥埃米尔扑克牌上的裸体女人后身体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战栗,高度浓缩和紧张的躁动随之释然。我们也随着这股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燥热和躁动的释放而释然。 《暴风骤雨》用极其夸张的手法描写了一团肆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暴风。作者对这股狂风的力量、影响、导致的幻想,进行了非常绚烂和变形的刻画,这样的恐怖体验在我们童年的感觉中并不鲜见。然而作者在营造了这种恐怖气氛后又离奇地来了一笔:前来躲避暴风的姨妈因为阿德拉燎烧一只公鸡的羽毛后受到刺激,气愤得浑身战栗,胡言乱语,用两根木片撑起身子在地板上乱跳,□后在一个角落里缩成一撮灰烬。 《春天》的故事线索极为简单,但作者在这条单纯的线上附加了无穷的东西。这部枝蔓繁复的中篇充满了对季节、对地下世界、对所谓故事来源地的奇思异想。不会有太多的作家花费无穷的笔墨对某个季节的夜晚进行如此不厌其烦的描绘。这些感觉都经过作者的变形处理,写得神秘绮丽,甚至写出了时空的扭曲。 舒尔茨的有些小说结构完全不顾人们熟悉的套路,也许瑕瑜互见,但是,这些东西就像有边角的折损却又罕见的珍稀邮票,收藏者明明知道,但依然爱不释手。无论如何,舒尔茨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严肃认真的作家。我在阅读和翻译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一个专注的雕刻家一个人在阁楼上雕琢着自己手中的作品,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着凿子,生怕砍伤了什么。他是真正把文学看作自己的事情,文学几乎没有给他的现实生活带来任何世俗的好处。 这本书翻译出来后搁置了将近三年,□终能够出版还要感谢当年新星出版社的瓦当先生。当然,还要感谢□早翻译舒尔茨作品的于默先生,是他□早把舒尔茨介绍到中国来,在我们这些外国文学爱好者心中播下喜欢的种子,我在这里也恭敬地参考了于默先生翻译的那几篇的成果。翻译过程中得到辛迪的很多帮助,这位金发美女帮我释疑解惑时经常旁征博引,一个问题的答案所用篇幅差不多相当于写了则短文,在此特致谢意。可惜,现在,与辛迪失去了联系,她帮我解答疑难的文字也没有保存下来。□后,感谢张杰先生和多加小姐,他们促成这本小说集在新的出版社出版。舒尔茨的晦涩风格给译者带来的工作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译文不如意乃至失误之处肯定难免,作为曾经的探路,权且聊备一格。
鲁诺·舒尔茨(1892—1942),波兰籍犹太小说家,死于纳粹枪杀。生前职业为中学图画教师,出版过《肉桂色铺子》《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两本短篇小说集。布鲁诺·舒尔茨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其写作的巨大价值,被誉为与卡夫卡比肩的天才作家。在他诞辰100周年之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宣布该年(1992年)为舒尔茨年。 杨向荣,翻译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果园之火》,翻译有《荒野侦探》《鸽羽》《床笫之间》《□蓝的眼睛》《美感》《孩子们的书》等。 目录
鳄鱼街 八月/ 003 圣显/ 014 鸟/ 023 裁缝的布娃娃/ 029 小猎人/ 051 潘神/ 056 查尔斯叔叔/ 061 肉桂色铺子/ 065 鳄鱼街/ 079 蟑螂/ 091 暴风骤雨/ 096 盛季之夜/ 104 彗星/ 119
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书/ 145 天才辈出的时代/ 162 春天/ 177 七月之夜/ 255 父亲加入了消防队/ 262 再生之秋/ 270 死季/ 275 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294 多多/ 323 艾迪/ 332 老寓公/ 340 孤独/ 359 父亲的□后一次逃走/ 362
集外 梦想中的共和国/ 371 秋天/ 381 祖国/ 388
译后记/ 396 父亲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靠下的某个抽屉里保存着一张我们这个城市美丽的旧地图。那是一整捆对开的羊皮纸,用条条亚麻连在一起构成一幅可以挂在墙上的巨大的鸟瞰式全景地图。 挂在墙上后,这幅地图几乎盖住整面墙,辽阔的蒂希米耶尼卡河流域的面貌豁然展开。这条河像一条波浪般的淡淡的金色缎带,弯弯曲曲地流过那些宽阔的水塘和沼泽地的迷宫,流过向南逐渐耸起的高地,起先河水平缓,然后流进越来越陡峭的山地,流进浑圆的山丘、棋盘似的丘陵地带。那些小山越靠近黄雾迷蒙的地平线,就变得越渺小,颜色也越浅淡。在那个越来越模糊的遥远的边界,屹立着我们的城市,并逐渐向地图的中心围拢过来,□后看上去像是一大片互相没有区别的地带,那是由街区和房屋构成的稠密的混合体,条条深谷似的街道将其分割开来,在□□幅详图上变成一组独立的房屋,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时,会发现形貌的轮廓被刻画得异常清晰。在地图的那一部分,雕版师专心致志地刻出错综复杂、形形色色、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轮廓分明的飞檐、柱顶过梁、拱门椽饰和壁柱,正午深金色的光辉把它们照得亮亮堂堂。暗黄的光弥漫在深褐色阴影中的各个角落和凹陷处。各种立方形和菱形的阴影使深谷般的街道显得千疮百孔,这里半条街沉浸在某种暖色中,那里房屋间又出现一个裂口。这些阴影用浓郁的、浪漫主义的明暗对比法夸张而和谐地演奏着建筑物复杂的复调音乐。 在那幅按照巴洛克式全景画风格制作出来的地图上,鳄鱼街地区呈现出一片闪光的空白,这种空白往往用来标志极地或者未曾被勘探过、人们几乎对其一无所知的国度。只有几条街道用黑色的线条标了出来,街名是用简单、毫无装饰性的印刷体印上去的,与其他地名显赫的字体迥然不同。制图人大概讨厌把这一地区纳入这个城市,这种保留态度在印刷处理过程中明显流露出来。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种保留态度,我们有必要关注这个特殊区域的那种暧昧和可疑的特质,这是它与这个城市的其他地区截然不同之处。 这一带属于工商业区,那种直截了当的功利性被特别坦率地强调出来。时代精神、经济机制并没有放过我们的城市,它们已经在城市周边地区扎下根,逐渐发展出一个寄生带来。 当这座古老城市还流行在夜晚进行礼数庄重、半公开的交易时,城市新区已经流行起各种时髦、直接的商业活动方式了。伪装的美国派头嫁接到这个古老、破败的城市中心,像茂盛却了无生气、装腔作势、空洞、粗俗的植被那样遍地滋长。在那里人们可以看到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房子,门面装饰得稀奇古怪,上面涂满裂了缝的丑陋的水泥花饰。摇摇欲坠的郊区老房子的入口与匆匆建成的大正门相连,只有仔细察看时才暴露出这些门在模仿大都市的豪华气派。阴暗、肮脏、毛糙的玻璃板(它们折射出一幅幅凹凸不平的黑乎乎的街景),刨工粗劣的木门,寒碜阴郁的内部氛围,里面高高的货架都裂开来,快要倒塌的墙上布满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所有这一切给那些店铺打上某种蛮荒的克朗代克地区的印迹。那里排满一长溜裁缝铺、野营服饰用品店、瓷器店、药铺和理发店。阴暗的大橱窗上印着用镀金的粗体字母拼出的半圆形文字:糖果店、修指甲、英格兰王。 城里那些年迈老资格的居民对这个地区敬而远之,这一带住的全是社会渣滓、地位□卑贱的人——没有身份、没有背景之徒,道德堕落的混混儿,以及在这个刚刚兴起的社区出生的劣等儿。不过,城里个别居民在遭遇挫折的日子,或者在道德上软弱不堪的时刻,偶尔会大胆现身于这个让人不放心的地区。他们中□好的人也不能完全杜绝自甘堕落的诱惑,打破等级制度的障碍,陷入浅薄的社交泥淖,忘形地狎昵,同流合污。这个地区是背德者的黄金乐园。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可疑和暧昧,用神秘的挤眉弄眼、玩世不恭的夸张手势、高高扬起的眉毛来承诺龌龊的愿望终会得到满足,想方设法让□卑下的本能摆脱桎梏。 只有个别人注意到这个地区的真正本质:致命的暗淡无色,好像这片快速发展的劣质区域提供不起奢华的排场。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黑白照片或者低劣的带插图的目录册。这种相似是真实而非比喻,因为有时去那些地方闲逛的确会让人产生翻阅说明书的印象,盯着一栏栏令人厌倦的商业广告,可疑的商品信息像寄生虫般充斥其中,还有含义模棱两可、让人不好取舍的介绍和图画。结果,这种闲逛变得跟认真研究色情相册带来的刺激一样无聊和没有意义。 比如,你要走进一家裁缝铺定做一套衣服—— 一套能够体现那个地区特色,既漂亮然而又低档的衣服——就会发现店铺地盘宽敞而空旷,房间显得高深而暗淡。层层巨大的货架延伸到高得说不清的房间上空,把客人的目光吸引到天花板上,而天花板可能就是天空——居民区劣质、灰暗的天空。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储藏室里高高地堆放着各种盒子和柳条箱—— 一个巨大的文具柜高得快要触到楼顶,快要分裂成空虚的几何体和虚无的木料。灰暗、宽敞的窗户上画满了分类账本般的线条,绝不允许白天的亮光透进去,但是铺子里却充满了毫无特色的淡淡的水色的灰光,它既不投下某种阴影,也不使任何东西过于显眼。很快,就有一位瘦削的年轻人出来满足顾客的要求,把客人淹没在滔滔不绝而又拙劣的产品推销中,他低眉顺眼、灵活敏捷和百依百顺得令人吃惊。他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摊开一块巨大的布料,又是试量,又是折叠,把料子像流水般地垂下来,做成想象中的夹克和裤子。但是,整个操作好像突然间变得不真实,演变成一场虚情假意的喜剧,一道用来遮盖事物的真实意义、令人啼笑皆非的帷幕。 那些身材高挑、肤色黝深的女店员,看上去每个都有那么点儿美中不足(就像这个地区打折出售的存货)。她们走来走去,站在门口留心打量着委托给那个有经验的男店员照顾的业务是否做得满足了要求。那个男店员傻笑着,蹦跳着,简直就像一个患有异装癖的家伙。你真恨不得抬一下他紧缩的下巴,或者拧一把那扑过粉的苍白的脸蛋,那张脸的表情显得鬼鬼祟祟、意味深长。他谨慎地朝料子的商标望过去,那商标显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挑选衣服逐渐进入计划中的第二个环节。这时,那个女里女气、媚俗堕落、对顾客哪怕□亲昵的挑逗都欣然接受的年轻人,打开一批精挑细选的特殊商标,那简直是一个标签的博物馆,一个经验老到的鉴赏家的藏品展览室。 那家出售野营服饰用品的商店看上去不过是个小门面,它后面有一家古玩店,藏着大量来路可疑的书籍和私刻版作品。那个百依百顺的男店员打开更多的储藏室,里面摆满了书籍、画册和相片,堆得碰到了天花板。那些版画和蚀刻画超过了我们□大胆的想象:我做梦都想不到堕落会如此之深,淫乱行为可以如此五花八门。 这时,那些女店员在一排排图书中间来回地忙碌着。她们的脸像灰色的羊皮纸,脸上长着深色皮肤女人常有的那种油腻的色素沉淀的黑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会突然射出蟑螂般蜿蜒的神色。但是,连她们脸上那幽暗的羞涩红晕、迷人的美人痣、上唇那层隐隐约约的汗毛,都透露着她们的血液可能又稠又黑。她们太过浓烈的色泽如香气四溢的咖啡,似乎会浸染到拿在橄榄色手中的书籍。她们不停地抚摸着书页,仿佛会在空中留下一串深色的雀斑和一丝□□味儿,犹如散发着刺鼻的动物气味的菌块。 此刻,色情氛围已经相当浓郁。那个起劲儿推销产品的男店员已筋疲力尽,慢慢退回到女性化的慵懒状态。这时他穿着一套精心裁剪的绸布睡衣,躺在书架中间的一张沙发上。有几个姑娘摆弄出书籍封面上人物的动作和姿态,另外几个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准备在临时搭建的床上睡觉。面临顾客的压力减轻了许多,那些兴趣盎然的人不再围住他,他好像被孤独地撇在了一边。女店员忙着聊天,不再注意他。她们背对那位客人,摆出傲慢的姿态,一只脚支撑着身子扭来扭去,轻佻地摸弄着鞋子,让苗条的身子随着胳膊和大腿蛇一般放纵地扭动着。她们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假装不理睬那个被挑逗得兴奋起来的看客,以此来折磨他。这种以退为守的手法是刻意要让那位顾客欲罢不能。 但是,我们□好充分利用这个无人关注的时刻,逃出这家不期而遇的裁缝店,以免遭遇不测后果,悄悄回到街上去吧。 没有人阻拦我们。我们穿过条条书的走廊——两边都是摆满杂志和图片的书架——走出店铺,来到鳄鱼街的这个地段:站在高处,几乎可以看到整条街有多长,可以一直望到遥远的尚未完工的火车站的建筑。跟通常一样,那里天色灰暗,有时景色像带插图杂志中的一张照片,房屋、行人和车辆显得那么暗淡、呆板。现实像纸片一样单薄,连它所有的裂缝都在暴露着模仿性。有时,人们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只有我们眼前的这一小块地段才有望纳入那幅城市大道的分色图,而两边临时性的伪装已经散架,难以为继,在我们身后倒塌成灰泥和木屑,倒塌成一个巨大而空空荡荡的戏院储藏室。那种人为姿态的僵硬,那种面具般的假热情,那种颇有讽刺意味的怜悯在这边的门面上颤抖着。 不过,我们绝不打算揭露这种虚假。尽管我们判断力颇强,还是被这个地区花里胡哨的魅力吸引住了。何况,这种虚假装饰还有那么点儿自嘲的味道。一排排郊区特色的小平房与楼房鳞次栉比交替而列,那些建筑物看上去好像是拿纸板盖成的,简直就是看不透的办公室窗户、灰暗的玻璃橱窗、广告和数字招牌的混合体。在这些房屋之间,人流如同潮涌。街道如城市里的主干道一样宽阔,而路面却是跟乡村广场般踩出来的泥地,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潭和茂密的青草。这里的街道交通状况简直是个笑话,居民们在谈论交通状况时都显得扬扬得意和心领神会。黯然、冷漠的人们对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觉得很尴尬,渴望有朝一日住到大都会去。同时,尽管他们看上去忙忙碌碌,似乎颇有目标感,给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单调和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不过是一列列无精打采的木偶。整个场面弥漫着一种奇怪而猥琐的气氛。人群懒洋洋地涌过去,慢腾腾、乱糟糟地走过来,说来奇怪,你看到的他们全是模模糊糊,绝不会清清楚楚、轮廓分明。我们顶多在众多乱哄哄的脑袋中间偶尔看到一个模糊而生动的表情,斜戴一顶黑色圆顶硬礼帽,刚讲完话后嘴唇带着笑意绽开的半张脸,一只向前迈出却永远凝固在那个姿势上的脚。 那个地区□有特色的事物当属马车,可是却不见赶车人,马车在无人照管地驶来驶去。好像并不是没有马车夫,而是他混迹人群,忙着自己的无尽事务,对马车不闻不问。在那个到处是虚假和空洞姿态的地方,不会有人把太多的心思用在一辆马车的确切行驶目标上,乘客们轻率地把自己交给这种没有固定路线的运载工具。轻率是这里无处不在的特征。你可以不时看到在危险的拐角,乘客从破烂的马车顶下面探出长长的身子,手里握着缰绳,有点困难地施展着棘手的超车技术。 这里倒也有那么几辆有轨客车。这几辆客车让市议员们的雄心得到极大满足。可是客车的样子却显得十分可怜,因为是纸板做的,经过多年的过度使用之后,车体已经变了形,两边有许多凹痕。多半车辆掉了前身,车子经过时人们可以看到乘客僵直地坐在那里,神态极为庄重。这些有轨客车全靠市里的杂务工维持。不过,□奇怪的东西还要算鳄鱼街的铁路系统了。 临近周末的日子,在白天的不同时刻,偶尔能看到一群群人在十字路口等火车。谁也说不准火车到底来不来,或者如果来了会停靠在哪里。于是,人们只好分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候车,永远无法对火车究竟停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一群黑黢黢、静悄悄的人影站在勉强能看见的铁轨旁边,长时间地等候,总是带着焦急张望的表情。只能看到脸的侧面,像一排剪纸人像。 终于火车突然出现了:从意料中的那条小街开出来,匍匐着身子像条蛇,呼哧呼哧冒着烟雾的矮胖的火车头拉着一辆微型列车行驶过来,开进黑乎乎的走廊。街道被列车撒下的煤灰弄得黝黑不堪。火车引擎粗重的呼哧声,奇怪、悲伤而严肃的骚动,被抑制的匆忙和兴奋,所有这一切在迅速降临的冬天的暮色中,眨眼间把街道变成了火车站的大厅。 黑市买卖火车票和无处不在的行贿成了我们这个城市颇具特色的祸害。 在火车已经进站的□后关头,贪腐的铁路工作人员还在进行紧张、匆忙的交易谈判。谈判结果还没有出来,火车就开始启动了,一群失望的乘客缓缓地跟在列车后面,尾随很长一程后才逐渐散去。 这条刚才还被降格为弥漫着远方旅行气息的阴郁的临时车站的大街,再次变得宽阔而明亮,又可以让叽叽喳喳的过路人群无忧无虑地从一个个橱窗前漫步而过——肮脏、灰暗的广场上摆满伪劣货物、高高的蜡像和理发师的头像模型。 □□们身穿带花边的华丽长袍,已经开始揽客。她们甚至可能就是理发师和酒店乐队领班的妻子,迈着轻盈、贪婪的步子往前走去,被邪恶、腐败的生活玷污过的脸庞留下这样那样的瑕疵。她们的眼睛总是恶狠狠地、暧昧地斜视着,要不干脆就是豁嘴唇或者缺了鼻尖。 城里的居民对鳄鱼街四处弥漫的这股腐败气味还引以为傲。“我们不必感到缺少什么了,”他们扬扬得意地说,“我们甚至有真正大都会的伤风败俗的现象了。”大家一个劲儿地说,那个地区的女人个个都是□□。事实上,只要看一眼她们中任何一个就够了,你立刻会遇到一种缠住你不放的眼光。这种眼光带着势在必得的神情,让你不寒而栗,甚至有女学生扎着别致的缎子发带,苗条的大腿迈着独特的步子,带着不纯洁的眼神,预示着她们将来可能也难免堕落。 可是,可是——我们要透露这个地区□后的秘密,那个被谨慎隐瞒的鳄鱼街的秘密吗? 我们在叙述中提醒过几次,隐隐约约暗示过我们的保留态度。所以,细心的读者对后面的叙述不会毫无准备。我们提到鳄鱼街特有的模仿气和虚幻性,但是这些措辞的含义都太精确和明白,难以描摹那种半生不熟和混沌未定的现实状态。 我们的语言无法提供,譬如,权衡现实的微妙性或者捕捉现实的灵活性的说法。那么,我们直说吧:这个地区的不幸在于,不曾做成过一件事情,没有一件事情有个明确结论。姿态始终处于悬空状态,采取的行动被过早地消耗殆尽,克服不了一丝惰性。我们注意到这个地区的意向、规划和期望有点鲁莽无度,挥霍成性。说穿了,那都不过是欲望的一阵骚动,被过早激发起来后随即变得软弱无力、空洞无物。那种氛围太过轻浮,每个古怪的念头都飘得趾高气扬,转瞬即逝的兴奋很快膨胀为空洞和寄生式的发展状态。一片小小的毛茸茸的灰色野草和色彩暗淡的罂粟花发芽了,这是无足轻重的梦魇和大麻叶的功劳。整个地区飘浮着懒洋洋和□□的罪恶气息;房屋、店铺、人流,有时候似乎只是它发烧的身体的一阵哆嗦,热病引起的昏梦导致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地方像这里那样让我们感到会遭受各种可能的威胁,遭受凡事未遂的震撼,被这种已成现实、让人愉悦的刻板弄得苍白而昏沉。这就是现状。 超过一定张力后,潮水就不再上涨,并且开始退却,空气变得模糊、凌乱。各种可能现象逐渐稀少,□后化作一片虚无。令人疯狂的灰暗、兴奋的罂粟花散为灰烬。 我们将永远感到遗憾,在某个特定时刻,离开那家有点可疑的裁缝店。我们将再也不可能找到它了。我们在一家到另外一家店铺的招牌前徘徊不已,犯上数千次的错误。我们将走进一连串店铺,看过大量相似的店铺。我们将顺着一排排书架漫步过去,仔细翻看杂志和画册,亲密而周详地同那些有着缺陷美的年轻女人商谈,同一个不可能了解我们要求的、浓妆艳抹的女人讨价还价。 我们将深陷在种种误解之中,直到所有的狂热和兴奋都消耗在没有必要的努力和徒劳的追逐中。 我们的憧憬不过是一幕虚幻,那些房屋和工作人员可疑的外表全是伪装,衣服是真的衣服,那个男店员并无别有用心的动机。鳄鱼街上女人堕落的尺度尚属适度,她们被密密层层的道德偏见和日常陈腐的清规戒律闷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充满庸才的城市里,人性本能的张扬不知从何说起,更不要说激起黑暗和异常的激情了。 鳄鱼街是我们这个城市对现代化和大都会腐败现象的一种迁就。显然,我们能提供的东西不会比一张纸的复制品、一张从去年的碎报纸上剪下来的拼贴画片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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