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042《莫吐儿传奇》精彩段落
1
我们就这样冲到自由的天地里来了,我们俩——我和美尼——对大自然感激不尽,准备各按各的方式尽情欢乐一番。我,领唱人佩西的儿子,高举起双手,张大嘴巴,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里新鲜而又芳香的空气。我觉得我飘起来了,飘上了蔚蓝色的太空,那儿浮动着轻烟似的云雾,雪白的小鸟飞翔其间,啾啾唧唧,时隐时现。从我饱满的胸腔里不由自主地迸出了一支歌,这歌比节日里我和父亲在教堂唱经台旁边所唱的要美妙多了,它没有词,没有调,它像瀑布倾泻,又像波涛奔腾,它是一首充满欢乐的《雅歌》:“主啊!仁慈的上帝!”
2
让我最开心的事情是卖碗橱。
虽然,卖父亲法衣上银流苏的时候也挺有趣。首先,听珠宝商约瑟尔讲生意经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人脸色苍白,脸上有块红斑。他走了三次又回来三次,最后当然是如愿以偿。于是他在窗子旁边坐下来,这条腿往那条腿上一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鹿骨柄的小刀,屈起中指就利索地拆起流苏来了。我觉得要是我能这样利索地拆流苏,我就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母亲哭得那样伤心,要是你看到了准会吓一跳!连艾利亚这个快做新郎的男子汉,也不知为什么把脸朝着门,莫名其妙地尖叫一声,用上衣的前襟擦起眼睛来。
3
我得谢谢这位约夏大财主!我可以用他的木料给自己筑个“碉堡”。“碉堡”里长的是牛蒡和白玉草。牛蒡可以拿来朝小孩身上扔;白玉草,只要你吹口气,拿它朝自己的脑门上一拍,就会噼啪一声炸开来。我痛快极了!邻居家的小牛美尼也痛快得不得了。我和小牛美尼是这整个院子唯一的主人。我又怎么能不想它啊!
4
逃!逃!从这儿逃掉!但怎么逃呢?逃到哪儿去呢?当然是逃回家去……可是格尔什-别尔已经比我先起床。他手里抓着一把大音叉,拿它在牙齿上试了试,然后送到耳朵边去听听。他叫我快点儿穿好衣服跟他到教堂里去。今天做祷告的时候得唱点儿“特别的玩意儿”。
5
哈——哈——哈!不准撕破这条独一无二的裤子?亏他说得出口,没人来笑话他,真可惜!你来看看这条裤子就知道了。嘿,才精彩哩!最好别提这条裤子了!还是谈谈财主约夏的木料吧!多好的木料啊!约夏当然以为这些木料是他的。去他的!这些木料是我的!我拿这些木料给自己盖了皇宫和葡萄园。我是王子!王子在自己的葡萄园里溜达,拔一根白玉草——在脑门上拍一下,再拔一根——再在脑门上拍一下……大家都羡慕我。连财主约夏的儿子斜眼根涅赫,穿着新做的呢子衣服走过的时候,看到我的皇宫也非常羡慕。他用手指着我的裤子,斜着眼睛笑我,他说:“你可当心别丢了东西啊……”
6
现在我和母亲睡在父亲床上,这床是我们家现在仅有的一件家具。母亲差不多把被子都给我盖了。
“我可怜的苦命孩子!”她哭哭啼啼地说,“盖暖一点儿睡吧,没什么可给你吃的!”
被子我当然都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了,但是我睡不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背追悼文。不过我可以不上学,不读书,不做祷告,不去唱诗了。无忧无虑!
我真走运——我是孤儿!
7
于是就这样讲定了:我可以到邻居彼西亚家去住住,可就是不准胡闹。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当作胡闹!把纸条扣在猫尾巴上,让猫转得开心些——是胡闹!用棍子敲神父家的栅栏,叫狗都跑到一块儿来——也是胡闹!拔掉运水夫莱勃卡水桶上的塞子,把水放掉——又是胡闹!
“幸亏你是个孤儿,”莱勃卡对我说,“要不然我早打断你的狗爪子了!你信不信!”
我并不怀疑他。不过我知道现在他不会碰我了,因为我是孤儿。
我真走运——我是孤儿!
8
真是妙不可言,这些绰号起得太绝了。比方说,宾尼雅叫木桩,因为他矮胖滚圆,活像个木桩。韦尔维尔叫黑猫,因为他浑身漆黑。哈依姆笨得要死,的确像只水牛。敏狄尔叫鹳是因为他鼻子长,像鹳的尖嘴一样。费特尔说话结结巴巴,大家就叫他彼-特-勒-勒。别列尔是个馋得不要命的家伙,给他一块鹅油面包,他总要说:“再来一块。”左拉赫得了个不体面的绰号,叫“上点儿油”,不过这不能怪他。他得了这讨厌的瘌痢头毛病,要怪只能怪他母亲,因为他母亲难得给他洗头。说不定连他母亲也不能怪。管他是怪谁呢,为这事跟你们吵嘴我不来,打架更不干。
9
哪一样水果这儿没有呀!有苹果,有梨,有欧洲甜樱桃,有李子,有樱桃,有刺李,有红醋栗,有桃子,有西班牙樱桃,有杏子,有马林果,有桑葚……你要啥有啥!你还想再要什么?犹太人过年的时候甚至可以在美纳舍哈家里找到葡萄!尽管吃了这葡萄能叫你把眼睛挤到脑门上去,但是美纳舍哈照样能拿这酸果儿挣大钱!她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钱。甚至香瓜子也能变钱。老天爷保佑,你可千万别去跟她讨香瓜子!她说什么也不会给的!她宁可让你打掉牙,也不会给你一颗香瓜子!苹果,梨子,樱桃,李子,就更甭提了!对她这果园我了如指掌。我知道什么树长在什么地方,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你一定要问,我是打哪儿知道的?
10
可是谁能想到,这女妖精美纳舍哈竟能知道她每棵树上的苹果有多少!有一天早晨她发觉少了几个。于是她决定要追查小偷。她偷偷地爬上自家的阁楼躲在那儿。照我想,一定是这样。要不然我没法明白,她怎么会猜到我躺在明德尔家屋顶上耍竹竿呢!要是在她当场捉住我的时候没有证人,说不定我还能死乞白赖跟她胡缠一阵。不管怎样,我总是个孤儿,也许她会对我大发慈悲,可是她把我母亲,把邻居彼西亚,把屠夫的老婆一起领到阁楼上来了——你想想看,这婆娘有多毒辣——从阁楼上可以看见我怎么耍竹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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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老头儿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你听着,我要吃掉你!”
我看着他,莫名其妙。
“起来,我要吃掉你!”
“谁?我?”
“你!你!我应当吃掉你!非吃掉你不可!”
老头儿说完又在房间里踱起方步来了。他低着头,背着手。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他走得越远,说话的声音越轻。我屏住气,凝神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是这样说的:
“兰彭断言,世界是不可能凭空形成的。这有什么根据呢?根据是,每一个现象都有它的主使者。我拿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拿我的欲望来证明。怎么证明呢?比方说,我要吃掉他,就一定可以吃掉他。可怜吗?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我正在实现我的欲望。欲望还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得吃掉他。我要吃掉他。我应当吃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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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夏天,甜瓜和西瓜刚熟,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不过眼睛一眨,眼泪汪汪的秋天就要来了。对不起,上帝,我可不喜欢眼泪汪汪的秋天!我喜欢高兴。还有什么能比那到处都是甜瓜、西瓜的瓜市更叫我高兴的呢?随便朝哪儿瞧,都是甜瓜和西瓜。甜瓜黄灿灿的,散发着柠檬香一般的香气。西瓜瓤像火一样通红,瓜子黑油油的,瓜很甜,像蜜一样。母亲瞧不起西瓜。她说,甜瓜合算些。她买一只甜瓜,就够我们娘儿俩吃两天——包括早饭、午饭和晚饭。她认为西瓜只是好吃,除了装满一肚子的水,什么也没有。我看,她是弄错了……要是我做皇帝,我就一年到头拿西瓜就面包吃。西瓜里瓜子多,没有关系。好西瓜只要甩甩,瓜子自会飞出来,那你就吃吧,享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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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嗓子,我早就对你说过,呱呱叫——是金嗓子。这是父亲的遗产,他老人家可以死而瞑目了。可是我忘了哥哥教我的那两句,只好自编自唱:
“格瓦斯!格瓦斯!格瓦斯!
大家来喝格瓦斯!
一杯一个铜子!
一个铜子别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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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里也是如此。比方说,我哥哥艾利亚喝了一杯格瓦斯,立刻就要加一杯水。对嘛,干吗要白受损失呢!他老婆布罗哈一口气就能喝两杯(她没命地喜欢我哥哥做的格瓦斯),喝完马上加水。有时母亲也尝一小杯(这要央求她才行,她自己是不动手的),喝完也立刻有人替她加水。一句话,我们决不浪费一滴格瓦斯。谢天谢地,我们的赚头真不错。母亲已经还了不少债,赎回了一部分最需要的东西,铺盖也赎回来了。家里又有桌子椅子了。逢安息日我们家有鱼,有肉,有白面包。甚至还答应给我买双新靴子过节!我觉得谁也没有我过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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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艾利亚哪顾得上洗脸。他在动瓶的脑筋。所有的瓶都装满了。再也没有空瓶了!到哪儿再去弄瓶呢?他把他老婆叫到一边,给了她一点儿钱,嘁嘁喳喳叫她想办法去弄点儿瓶来。布罗哈听他讲过以后,朝他看了一眼,又扑哧笑了起来。这下子艾利亚可光火了。他把母亲叫了去,鬼鬼祟祟把他要她做的事情嘁嘁喳喳又讲了一遍。母亲去找瓶,我们就往大桶里加水。当然,不是一下子加很多,而是慢慢地加。
每加一桶水,艾利亚总要抬一回手,发一次命令:“够了!”然后把笔在大桶里蘸一蘸,在纸上写两笔,自言自语道:“是墨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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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夜里,又好像老天爷有意为难,月亮照得亮堂堂的。“你要它亮,它偏躲起来,不要它,它又出来了!”我哥哥艾利亚又气又恼。我们全家出动,一瓶接一瓶从屋里往外运,运到外面就往街上一倒。弄得一片汪洋!“不要都倒在一个地方!”艾利亚说。我立刻执行他的命令:一瓶一个地方。第一瓶倒在隔壁人家的墙上。第二瓶洒在隔壁人家的栅栏上。有两只山羊在那儿反刍——第三瓶就顺手请它们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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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黑,我们就把瓶装在篮子里上河边去了。我们倒掉墨水,拿回空瓶,再装一批,再去。就这样一直干到天亮。
我已经很久没碰到过这样快活的夜晚了。你想想看:小城沉睡着,天空密布着繁星,月亮映在小河里。一片寂静!我们这小河的水流得很急。逾越节以后,解冻涨水的时候,它要跑到岸上去发脾气。往后,水一点点落下去,小河就越来越浅,越来越窄。到夏末,它只好安分守己躺在那儿打盹,含含糊糊咕哝几声:“咕嘟,咕嘟!”对岸的青蛙也随声应和:“咯咕噜——咯咕噜!”你瞧,就这么条河!简直丢脸,这哪儿是河!我从这边涉水到那边甚至用不着卷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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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是想把麻袋藏起来的,可是大家有事出去了,麻袋就放在外面了!我当然要骑到麻袋上去玩玩。这有什么不好呢?我哪能知道,麻袋会裂开来,会跑出许多莫名其妙的黄粉来呢?这原来就是我哥哥艾利亚用来捉老鼠的药粉。这药粉的味道能把你憋死。我想把漏出来的药粉抓起来,弄得我没命地打喷嚏。即使把一瓶鼻烟都塞进我鼻子里,我也不会这样打喷嚏。我从屋里跑出来,总以为在外面就可以不打喷嚏了。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时母亲来了,看见我打喷嚏,问我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阿嚏”“阿嚏”再来一个“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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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我都糊里糊涂,胃口毫无。夜里也净是做旅行梦。我甚至不是在地面上旅行,而是飞行在空中!我像鸽子一样长了两只翅膀,一个劲儿在空中飞翔。愿我们的朋友皮尼亚万寿无疆!我觉得他比以前好了一千倍以上。如果不是我怕难为情,我真要狠狠地跟他亲一亲。皮尼亚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我不是早对你们讲过吗,他会想出美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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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对你们说过,我们这些娘儿们什么也不喜欢。样样事儿她们都要挑差错。克拉科夫她们一到就不喜欢。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哥哥艾利亚也不喜欢。他说,克拉科夫还不如利沃夫。在利沃夫至少还有犹太人,克拉科夫连犹太人也没有。就算有犹太人,也是杂牌货——是一些半拉的波兰人:长的是卷胡子,一口的波兰话……这是我哥哥艾利亚这么说的。可是皮尼亚不同意他的话。他说,这里要“文明”得多。我真想知道,我们的朋友皮尼亚开口闭口离不开的“文明”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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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船票的故事我已经听腻了。我喜欢的是侨民们。在车厢里我认识了一个小侨民。他的年纪和我一样大,名字叫作科勃尔。他嘴唇上有个大伤痕,是因为有一次他爬扶梯,摔下来摔到了劈柴上。科勃尔赌咒发誓地说,他一点儿也不疼,只是血流得很惊人。他说,他不光把嘴唇摔破了,还被他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那位有着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的高个儿就是他父亲。那位名叫索娜的女人是他母亲。他说,他们家过去很有钱。还不是什么过去,是不久以前,暴行发生之前。我问他什么暴行?我老听见侨民们说“暴行,暴行”。可这到底是什么,我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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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爱画画,为这常挨我哥哥打。不久以前,我画了一只脚——一只非常非常大的脚。我是用粉笔画在地上的。这可惹出事儿了!她,也就是布罗哈,纠缠不清,硬说我画了她的脚!为什么一定是她的脚呢?因为除了布罗哈谁也没有这样大的脚。她要十三号的胶鞋才穿得上!这双胶鞋呀,你要是见了准会吓得没话讲!她跑去向我哥哥艾利亚告状。我哥哥像往常一样,跑来大叫大嚷:“又画人啦?又干老行当啦?又涂小人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