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竹马
漆黑的天幕渐落未落,黑而未黑的天色,似一匹苍麻,披挂到林木之上。桓极望天,手持钟槌,叮——叮——叮——但闻几声清寂的钟响。众人停止劳作,开始收拾手边的物件。
桓极邀请巫礼老师和孩子们进堂屋,边走边说:“今天啊,你们都得在这儿过夜。”
雪加问:“为啥?”
桓极答:“因为活儿还没干完啊——”
雪加哭丧起脸,说道:“啊?!还有活儿啊,我们都干了一天了……”
桓极哈哈笑起来,说:“还早着呢,这个酿酒啊,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需要由长长的岁月来慢慢完成,以人之力可为的,不过一二罢了,所以要我说,这酿酒倒不该称为‘人事’,而该说成是‘时事’。”
雪加仰起脸又问巫礼老师:“那得多久?我们要在三苗国住到过年吗?”
巫礼老师莞尔,说:“我倒是愿意……”
雪加心里想着巫爸巫妈,撇着嘴低声说:“但我想回家……”
桓极道:“哎呀,瞧把孩子吓的,明天你们就能回去了。今天啊,是因为桓嘉姐姐想给大家做好吃的,才硬要留你们住一晚!”
一听有好吃的,巫澄、巫颂立刻两眼放光,高声喊起来:“真的?在哪儿呢?”
正东张西望,就见桓嘉、桓至各端着一个竹筛朝这边走来。那竹筛看起来很重,好似装了很多吃食,只见一股一股的热气,翩然地,从竹筛枯黄色的葛布间腾腾升起。
孩子们立刻团团围住桓嘉、桓至,踮起脚尖、掰着他俩的手臂,好奇地往竹筛里看,边看边走,紧随他们进了堂屋。堂屋中央、圆桌旁,摆着一座四足青铜方炉,方炉四沿,有宛如曲尺凹陷的折边,左右腹壁各有一头徐徐而生的辅首。那辅首形是饕餮(tāo tiè),人面虎齿,怒目圆瞪,紧咬的齿间,衔着一个青铜圆环。方炉中央有个大圆孔,炽烈的炭火,正从孔内冒出火苗;圆孔上方,放着一口带盖的银色火锅。火锅的锅边沿、盖边沿都像葵花瓣,盖纽似一朵莲花;锅的侧面有提耳,是小小的云龙形;锅身上绘着不明显的稻禾纹;锅底连盖还有一个上下贯通的圆筒,从筒口下端到上端,一直有炭烟扑扑而出。此时锅内滚水翻动,水汽推得木盖打在锅沿,嗒嗒嗒直响。
巫栋跑到方炉边,问:“锅子里煮的是肉吗?”
桓嘉揭开竹筛上的细葛布,说:“对啊,有肉,也有菜。”
巫行也凑近方炉,一股清甜扑鼻,那汤里有鱼儿的鲜美,又有浓浓的酱香,而酱香中似乎还藏着甘甜。巫行两眼亮晶晶,问道:“哇——好香,可以尝尝吗?”
桓嘉恶作剧似的,断然拒绝道:“不行!”
一脸期待的两个孩子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失望地耷拉起脑袋。桓嘉见状,指着竹筛里堆得整整齐齐的烤红苕、煮芋头,笑嘻嘻地道:“但你们可以先吃这些——”
话音一落,孩子们蜂拥而上,每人抓起一个喜欢的,开开心心吃起来。巫柳忽然冲到门槛前,大喊:“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哇——哇——”
所有孩子跑到门廊下,齐刷刷站成一排,边啃红苕、芋头,边抬头看那小小的雪花从苍麻色的天空霏霏绥绥一片片落下,轻轻搭在扁柏和针柏叶子上。
桓极亦看天,对巫礼老师道:“雨凝先为霰,霰为霏。”
巫礼老师答:“所以我说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
桓极摆摆手,道:“不对!不对!这夜也未深,烟火更是未尽,我看倒不如说是天地澡雪,更显精神,我们须得痛饮几杯,才不辜负这美景!”
巫礼老师道:“哈哈哈,对!对!您说得对,是我迂腐了——”
桓嘉在屋内喊:“汤锅可以吃咯!”
大家移步进屋,见桓至将新酿用铜壶装了,放在炉上温着,待桓极爷爷、巫礼老师落座之后,孩子们才纷纷坐下。桓至起身,握住铜壶手柄,首先为巫礼老师斟酒,巫礼老师连忙推辞道:“还是让我先来为老先生斟吧!”
桓极道:“来者是客,你就安心坐下!”
见推辞不过,巫礼便以右手持杯,左手轻轻扶住杯底,恭敬地请桓至斟酒。一股浅碧色的酒柱,从壶口喷出,落到杯里。只见酒面泛起泡沫,颜色微绿,酒渣细小如蚁。
桓极笑说:“来,大家都端起酒杯吧!”
每个孩子面前,也摆着一碗甜甜的米酿,大家先举杯祝酒,再起筷进食。桓嘉揭开铜锅木盖,满满一锅子的蔬食——如鱼拖尾的青碧茼蒿、煎得两面金黄的老豆腐、裹着肉末的白菜卷、挤挤挨挨沿着锅边铺满的海带、一朵朵花儿模样的香菇、一束束如小伞的茶树菇,还有莹白似雪的白萝卜和顶着几段青葱的老牛肉……
孩子们垂涎地挤在锅子边,双手死死按住竹筷,待到所有大人都起筷之后,才争先恐后提起筷子,往锅内勇猛直前。桓嘉莞尔一笑,朝门口望去,忽见一阵北风灌入屋内,她放下筷子,起身走到门边,准备拉下暖帘。桓极喊道:“别拉了,趁着这雪景,正好多喝几杯。”
桓嘉道:“怕孩子们受凉了。”
巫礼老师赶忙说道:“像这样围炉吃火锅,又喝着米酿,不会受凉的,放心吧!”
屋内热火朝天地吃着,屋外雪花还在飞扬,月儿隐隐约约,掩藏在云气之后。喝到兴头上,桓极命桓至去取酒壶来行酒令,桓嘉又给雪加盛了一碗汤。雪加盯着碗面,但见汤色如琥珀,边吹边认真喝着。
忽然屋外一阵小儿嬉笑,好奇的巫澄一溜儿跑到门廊去瞧。原来是用过晚饭的三苗国孩子们,正绕着院中的银杏骑竹马、抖空竹。屋顶上空,“呜啦——呜啦——”高昂的嗡嗡响,那旋绕不断的声里,有风穿过芦管空扬。
有个孩子拉了条麻绳,一端绑在灿灿金黄的银杏树梢,一端握在手里。见他准备好了,另一个站在稍远处的孩子,便开始抖空竹,找准时机,迅速将飞转的空竹抛向长绳。说时迟那时快,持绳者将长绳用力一拉,飞转的空竹一触到绳索,便弹至百余尺高空。待空竹一泻而下时,抖空竹的孩子,敏捷地稳稳接住了几已触地的空竹,然后又即刻使之弹至高空,如此绚烂而高超的手法,引得众小儿不断欢叫——
“哇——”
“好厉害!”
巫咸国的孩子全都跑到院中,和三苗国的孩子们一起欢呼鼓掌。忽而又见稍远处海棠树下有人在骑竹马,巫澄兴冲冲拉起雪加,朝那几人跑去。
只见他们中有两人半蹲半坐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竹竿前端挂着竹叶插成的花斑马头,后端拖地扫尾处,牵拉着一条横杆,横杆两端各有木头做的小轮。坐前头的孩子高扬竹叶编成的马鞭,嘴里喊着“驾、驾、驾”;坐在他身后的孩子,手举一张晒得干干的荷叶,也高声喊着“驾、驾、驾”;另几个孩子,围着竹马拍手鼓掌,热热闹闹地和他们一起,绕着海棠树一圈圈地跑。
巫澄好不容易抓住竹马,对那领头的孩子说:“我们可以骑一下吗?”
跑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瞧了瞧巫澄,又回头看了看同伴,展开笑颜,朗声道:“行啊!”
说完将竹马鞭交给了巫澄。巫澄欢天喜地跨上竹马,又朝雪加大喊:“雪加,上!”
孩子们热闹玩耍,大人们推杯换盏,不觉初雪止了。夜一刻不停地迈着轻盈而隐秘的步子,往深处走,山内山外、大荒中央,烟火几尽。只有点点繁星飞出,重重云气沉至谷底,观星看云的某个人,轻轻吟道:“星飞天幕外,云沉月色寒。想来这是冬的寂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