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古诗词集评概述及其价值
一
经典古文和古诗词是传承中华文化最好的载体,蕴含人世间最动人的情意,给学生以最精美的文化熏陶。2014年9月9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师范大学看望一线教师时说:“我很不赞成把古代经典诗词和散文从课本中去掉,‘去中国化’是很悲哀的。应该把这些经典嵌在学生脑子里,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2018年1月16日,教育部举办新闻发布会,介绍刚修订完成的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及课程标准。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是这次修订的重点之一,语文课标在这方面的表现最突出——与优秀传统文化相关的内容贯穿必修、选择性必修和选修,要求学生广泛阅读各类古诗文,覆盖先秦到清末各个时期——明确规定“课内阅读篇目中,中国古代优秀作品应占1/2”,将原标准“诵读篇目的建议”改为“古诗文背诵推荐篇目”,推荐篇目数量也从14篇(首)增加到72篇(首)。
2018年中央电视台推出大受欢迎的《经典咏流传》节目——用流行歌曲演绎经典诗词,北京师范大学康震教授为节目主题曲撰写了歌词(部分):“走在古城朱雀的小街/听见太白唱醉的明月/这是杜甫赞过的春雨/王维的空山就在心里/特别想念那东坡的月光/梦想跟随在放翁的身旁/就算我没有稼轩同一般的才华/挑灯看剑咱有的是担当……”确如这首歌所唱,古诗词丰富、滋养了学生的精神世界——在认知层面,让学生回到过去、走向远方,观察丰富多彩的自然与社会,探索幽深微眇的人心;在情感层面,感受古人的喜乐与悲伤,生发情感的共鸣,获得情感的慰藉与力量;在意志层面,看到世界中的美好与丑恶,体会古人的向往与追求,学习他们的智慧与勇气。
古诗文蕴含着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记忆和审美情趣,提升其教学品质的重要性无须多论。同时,我们应看到古诗文的内容和形式离学生较远,教学难度很大。解决此问题的一个好办法就是找“行家”引路,就像一个孩子从小就跟着懂京剧的行家看戏,他们即时的喝彩、散场后的分析对孩子来说都是有效的戏曲赏析教育。同样,我们可以借助历代评家对诗词作品的评点,帮助学生亲近、理解、欣赏古诗文。为此,我们撰写了本书和《中小学古文评点及教学建议》[1]。本书在澄清中国诗词审美传统的基础上,对诗词评点进行分析并探讨如何将其用于古诗词教学。那么,评点是什么,对古诗词教学有何意义?我们先来看几个例子[2]:
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张谦宜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人知赏“芙蓉”“杨柳”之句,而不知斛律金《敕勒歌》真气惊人,为《大风》《垓下》嗣响。视彼“风云”“月露”之词,直蝉噪耳。(成书评《敕勒歌》)
卢象《还家》诗云:“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贺知章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益换而益佳,善脱胎者宜参之。近时严坦叔《还家》诗亦有“旧时巷陌浑忘记,却问新移来住人”,颇得知章之遗意。(范晞文评《回乡偶书》)
“声沉欲语迟”,“沉”字细,若作“停”字便浅,“欲语迟”,形容妙绝。“未成曲调先有情”,“先有情”三字,一篇大机括。(唐汝询评《琵琶行》)
这些评点对诗词的内涵、创作技法、文字渊源等多个方面进行分析和评价,可谓切中肯綮、情真意切。张中行在《文言津逮》中说:“前人的评论,大多出于专家之手,见得广,谈得深”,“我们不只要重视,还要把它看作培养眼光的课本,不停止于记住论断,要更向前,学习前人所以作出此种论断的理论和方法”。[3]评点者凭借其人生体验和审美修养,为我们理解、欣赏古诗词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多样化的视角,古诗词评点用于教学,必定有助于学生赏析古诗词,有效提高诗词教学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此外,许多诗词评点源自评点者真挚的情感共鸣,他们用排比、对偶、比喻、用典等形式表达自己对诗词的领悟和情感,这使得评点颇具文学意味,评点自身成为文学赏析的素材。如明胡应麟评王维的《辛夷坞》和《鸟鸣涧》:“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王维的诗好,胡应麟的评点也好——意味深长、颇具美感——王维的诗因胡应麟的评而更显其美,学生因此而有机会体验经典诗词和精彩评点的双重审美。
二
在中国,评点到宋代才真正成为一种自觉的批评方式,其兴盛则出现在明清。评点是在经学评注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包括总评、评注、行批、眉批、夹批等方式。[4]评点涉及的领域非常广,诗、词、曲、赋、骈文、散文、小说、戏剧,乃至民歌,几乎涉猎了文学中的任何一种体裁。中国古代一流的作家作品几乎都已被人评尽,文学中的经典之作更是不止一次地被评点。评点者的队伍也相当庞大,宋元著名的评点者有吕祖谦、谢枋得、刘辰翁、元好问;明中期以后评点之风盛行,顾璘、徐献忠、杨慎、归有光、唐顺之、王慎中、茅坤、李攀龙、王世贞、徐渭、李贽、王稺登、屠隆、汤显祖、陈继儒、袁宏道、梅鼎祚、钟惺、谭元春、冯梦龙、沈璟、孙鑛、凌濛初等均涉猎评点;明末清初的著名评点人则有钱谦益、冯舒、冯班、金圣叹、毛宗岗、李渔、陆次云、陆云龙、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卢世?、黄周星、邢昉、吴绮;清代则有毛奇龄、朱彝尊、王士禛、汪琬、邵长蘅、高士奇、查慎行、储欣、赵执信、屈复、方苞、沈德潜、厉鹗、刘大櫆、姚鼐、纪昀、翁方纲、蒋士铨、周济、潘德舆、姚燮、谭献、王闿运、吴汝纶、陈廷焯、梁启超等。这些评点者往往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在创作文学作品的同时也对文学作品进行评点,他们的评点对文学赏析无疑颇具价值。[5]
文学经典的形成离不开诠释,伟大的文学作品有无穷的涵义,评点将这些涵义不断地揭示出来。[6]高水平评点具有独立价值和重要影响,如南宋刘辰翁的评点,“士林服其赏鉴之精”,《唐诗品汇》引用刘辰翁的评点近700则![7]明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说:“刘会孟名能评诗,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诘、李长吉诸家,皆有评。语简意切,别是一机轴,诸人评诗者皆不及。”评点有力地提高了作品的影响力,典型例子是明凌稚隆刊刻《史记评林》后,《史记》受到世人追捧,掀起了阅读的热潮——“《评林》行,而自馆署以至郡邑学官,毋不治太史公者矣”(王世贞《史记纂序》),可见其影响之深远。一般情况下,无论是正解还是误解、肯定还是否定、感性抒怀还是理性分析,评点皆可促进作品的传播与接受,评点中出现佳句或评点者身份特殊时,其效应更是非同凡响。[8]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就先后得到南宋著名诗词评家胡仔和金代文坛第一人元好问的推崇。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也。”元好问则在《题闲闲书赤壁赋后》中说:“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再如,经苏轼评说过的词作不论褒贬皆广为传颂。苏轼评柳永的《八声甘州》:“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畴《侯鲭录》引苏轼语)经苏轼评点,柳永此作受到了文人的注意和称许,苏轼之评也得到了认可。这样的现象可谓如南宋词人陈人杰在《沁园春?不恨穷途》一词的序中所说:“余以为古今词人抱负所有,妍媸长短,虽已自信,亦必当世名巨为之印可,然后人信以传。”清廖燕在其文学评点专论《评文说》[9]中指出:“以吾之手眼,定他人之文章,而妍媸立见,非评不为功。故文章之妙,作者不能言而吾代言之,使此文更开生面,他日人读此文,感叹其妙,而不知评者之功至此也。”显然,评点揭示了“作者不能言”的作品之妙,丰富、扩展、深化了作品的意义,使其“更开生面”,学生学习古诗词,就是古诗词接受的一种形式,评点必然会在这个过程中发挥巨大作用。
三
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有多人评点,将这些评点辑录起来就是集评。吴朝喜在《重刊集千家注批点杜诗后序》中说:“抑能翻刻杜诗之善本,以传四方,使四方之人因批释以明其诗,讽之诵之,玩之味之,而深好之焉。”[10]集评让人“因批释以明其诗”,还能“讽之诵之,玩之味之”,它为何具有如此价值?明王思任在《合评北西厢序》中谈为何“合刻”汤显祖、李贽、徐渭的评点[11]:
然合刻三先生之评语者又谓何?大抵汤评玄著超上,小摘短拈,可以立地证果;李评解悟英达,微词缓语,可以当下解颐;徐评学识渊邃,辨谬疏玄,令人雅俗共赏。合行之,则庶乎人无不挚之情,词无不豁之旨,道亦无不虞之性矣。
由此可见,集评能为我们提供丰富的参考,有助于我们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理解作品。从本书第二部分对集评的分析来看,诗词多个评点之间存在交织、印证、演进,甚至出现相反意见的争论,这为我们理解作品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得以“在长短得失的衡量中提高自己阅读的鉴赏力”[12]。
也有人认为,评点对作品解读有害无益。如明王夫之说:“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钞》而后无文。立此法者,自谓善诱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荆棘,正在于此。”(《夕堂永日绪论外编》)清章学诚说:“但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衣且食者之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被,可得轻暖,则有是道矣。必吐己之所尝而哺人以授之甘,搂人之身而置怀以授之暖,则无是理也。”(《文史通义?文理》)还有明吴应箕也指出:“大抵古人精神不见于世者,皆评选者之过也。弟尝谓张侗初之评时义,钱伯敬之评诗,茅鹿门之评古文,最能埋没古人精神,而世反效慕而恐后,可叹也。彼一字一句皆有释评,逐段逐节皆为圈点,自谓得古人之精髓,开后人之法程,不知所以冤古人,误后生者正在此。”(《楼山堂集》)这些意见值得重视,其对评点的批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评点代替乃至剥夺了读者的亲身感受,在作品和读者之间形成隔膜;第二,评点只是一家之言,有时还存在偏颇,形成对读者的误导。这提醒我们,面对古诗词评点不能人云亦云而让他人的评价代替自己的思考和感悟;同时,正是因为集评整合了对一个作品的多个评点,从而提供了丰富的信息、多样化的视角、不同乃至相反的观点,这恰恰有利于我们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诗词作品。因此,我们要基于批判的态度面对诗词评点而使其为我所用:一方面将评点与诗词作品紧密关联,避免出现只见评点不见作品的现象;另一方面要结合中国古诗词审美的基本规律,分析评点的依据和文化背景,将多个评点关联起来,批判性地接受评点的结论。
综上所述,诗词集评“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传作者苦心,开读者了悟”,“借彼舌根,通人慧性;借彼手眼,开人心胸”。[13]它不但以“心同此理”的方式在认知层面激发我们的思考,还以“人同此心”的方式在情意层面调动我们对诗词的情感共鸣。因此,集评对古诗词教学来说是高品质的参考资料,教师备课时有集评的辅助,就像有历代评家“坐在我们旁边”,和我们一起就如何赏析古诗词进行“教研”,这对提升古诗词教学的品质无疑很有价值。
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独具异彩,偏重直觉与经验,习惯于妙悟式的鉴赏,中国古诗词的评点依赖的不是抽象概念和逻辑思辨,而是文人共同的阅读背景下形成的彼此接近的思维习惯和审美趣味。[14]因此,只有理解中国诗词传统审美范式,才能更好地理解古诗词及其评点。基于此,本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古诗词审美的分析,帮助读者理解古诗词审美传统与范式;第二部分以部分古诗词集评为例,分析其内容和形式,对集评如何用于教学提出建议;第三部分是附录,收录了中小学课本中古诗词[15]的集评——来自历代诗词集评、诗话词话、诗词选集、诗词鉴赏等。本书附录的集评能为古诗词教学提供直接的参考,即使不用于教学,通过欣赏历代评家对诗词的评点,也有助于提升我们赏析古诗词的能力和品位。本书最后列出了参考书目——诗词集评的来源,教师可以在课本收录的诗词发生变化时从中查找相关集评,或用于诗词教学,或用于诗词赏析。
[1] 作为《中小学古诗词评点及教学建议》的姊妹篇,此书将随后出版。
[2] 正文所引评点只呈现“××评××”,评点者的年代及评点出处参考本书“附录”中的详细信息。
[3] 《张中行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44页。
[4] 参见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
[5] 孙琴安:《中国评点文学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页。
[6] [俄]鲍列夫:《美学》,乔修业、常谢枫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37页。
[7] 同①。
[8] 郁玉英,杨剑兵:《论文学经典生成的评点效应——以宋词为中心》,《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
[9] 关于《评文说》可参考李永贤:《“钩隐索玄”与“金针尽度”——论廖燕〈评文说〉对文学评点意义的揭示》,《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
[10]转引自曾绍皇:《试论明清时期文学名著的“集评”现象》,《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11] 转引自黄霖:《中国文学名著汇评本的价值》,《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12] 《张中行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45页。
[13] 这三句话分别是明袁无涯(《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发凡》)、清喻焜(《聊斋志异?序》)、明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三人谈小说评点之语,我们认为此论同样适用于诗词评点。
[14] 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
[15] 包括人教社部编本从小学到高中语文教材中的古诗词,同时添加其他版本教材中的优秀古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