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鲁德亚德·吉卜林在中文世界的命运有些奇特,作为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知名度很高,但被译介的作品却不多。因此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汉语的吉卜林与英语的吉卜林之间有着不小的偏离,或者说,中文读者尚未得到足够的材料来认识文学家吉卜林——毋庸置疑,文学家的命运总须在一个更大的时空尺度当中,才能被衡量、被讨论,理论上,这个尺度甚至近于无限。因此,要准确评价一位文学家及其作品,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这个悖论却将一个永恒潜在的事件留给了始终在来临之中的未来。这种隐秘的势能使得文学始终处于革新之中。作为一个文学读者,一个合适的态度是,也许我们需要随时准备变更自己的认知,哪怕冲击我们的只是极微小的一点波澜。
作为第一本结集出版的吉卜林中译诗选,这本诗集的第一个义务是恳请它的读者:请务必首先将吉卜林视为一位诗人。《基姆》是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丛林故事》则是最为吉卜林的读者所熟知的作品,但诗歌写作在吉卜林的文学生涯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可以说,诗人吉卜林是作家吉卜林的起点与终点——吉卜林的写作始于诗歌,终于诗歌,只有在诗歌中才能够窥见他的每一幅重要的生命图景。阅读吉卜林的诗歌,认识作为诗人的吉卜林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要求,但哪怕是在吉卜林的母语环境中,他的诗作也曾长期被遮蔽在遗忘的阴影中。据说,在其生前,一本杂志便曾刊登吉卜林的死讯,他还为此给杂志编辑部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已读到了我死去的消息,请不要忘记把我从订阅者名单中删除。”一个时代主动地将一位生活于其中的具有代表性的天才排除在外,如此诡谲的现象并不多见。正因如此,后世的诗人及评论家们在提及吉卜林时,总要针对这一现象进行讨论。几乎没有人置疑吉卜林的才华,在他的诗作中最为人诟病的不外乎两点:其一是他所坚持的有着严格韵律要求的诗歌形式,这在现代主义席卷一切的二十世纪上半叶被普遍视为“过时”的文体;其二则是在他的部分作品中显露的民族主义,甚至是帝国主义的观念。
写作,始终是一种指向自身的探索,风格与形式,即作品的个性,仅能就个体本身进行讨论。形式本身并无高下之分,任何一种形式,都将在并只能在真正的杰作之中得到完美的实践。像吉卜林这样的诗人,既然给自己的诗歌戴上格律的镣铐,亲自将长袖善舞的“灵感”拘禁在一行行声音的围栏之中,就必然与笃信“文体之自由”的现代文学观有相左之处——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笃信如果过度,便将使自己成为“这自由的囚徒”。这类写作者认为:未加驾驭和疏导的灵感之流无法凝结成有价值的作品,随机性阻碍了美的明晰的实现;这种写作基于这样的观点——写作首先是一门技艺。而任何一种技艺层面的追求,都可以归结为一种对“典范性”的追求,这种追求要求确切的形式,以便由形式之确切来锻造作品之完善。也许,我们可以同意吉卜林确已“过时”,但问题在于,线性时间对于文学的价值是根本无效的,他本就与所有时代的写作者处在同一个高于时间的平面上。
也许我们还可以借着阅读吉卜林的诗歌之机,反省自己对待经典的态度。经典之于我们常常意味着“过时”的伟大与优雅,我们仍旧会谈论它们,但几乎不再阅读它们,或者被其名望所强制,仅仅是被迫地阅读它们。时间生成的幻觉蒙蔽了我们,使我们无视其中的迷人与壮丽,出于一种亵渎的心理需要,我们有时甚至会直接将之等同于愚蠢。但与它们相比,我们是如此短暂,局限着我们的时代的河道是如此狭窄,一旦我们愿意破除幻觉,在它们面前睁开双眼,正视被其映照出的我们的有限性,我们便能从自身的谦卑中收获一种超越性的精神向度。
有关吉卜林的第二种批评很难否认,但必须要说,仅从吉卜林的几篇作品或几次发言就做出如此严厉的指控,还是太片面了些。在吉卜林的时代,作为一位文化名人,他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被纳入公共讨论的范畴,但如今,距离使得我们可以较为宽容地看待吉卜林其人,以便将视线收回到他的创作本身,也唯有如此才可能触及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抒情内核”。事实上,尽管吉卜林从未远离他的时代的政治环境,也曾公开发表过一些政治观点,但多数仅仅是针对一些具体事件的即时反应而已,很难说他有任何成熟的、稳定的政治立场。仅就吉卜林的有关民族、战争等政治题材的诗作而言,在同一时期的作品中,表达的观点也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说是矛盾重重的。鉴于心灵考据的困难,对诗人的创造活动有所保留地做出一些假设是无可厚非的,但在此之外,对于吉卜林的指责数量太多了些,措辞也太重了些,似乎对于这样一位诗人,很难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做适度的评价。也许,我们必须承认偏见的力量,这一点对有关吉卜林的评述和他的诗作同样适用——长期以来,它们赢得了各自的读者。
这本诗选以一系列与海有关的诗作开始,之所以如此编排,一方面出于译者的偏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一题材在吉卜林的诗作中所占比重甚大,面向也尤为丰富。与约瑟夫·康拉德或赫尔曼·麦尔维尔等经典作家不同,在吉卜林的身上找不到水手式的海洋情结,海在他的作品中多数情况下仅仅具有象征意义,像一个巨大的面具覆在诗行之上——这无比贫乏又无比丰饶的存在,托着船只和在船上做梦的人,如同庞然无涯的精神负载着渺小的身躯。借助于海的形象,吉卜林让意义沉入到社会样态和生命体验的表象之下。在吉卜林的诗歌中,有时,海作为东方与西方的二元认知结构中一道近乎无限的缝隙而出现,从积极的意义而言,它起到的是衔接和过渡的作用,从消极的意义而言,它则阻隔了融合与交汇的实现;有时,海又象征着那些间接的、隐匿的、反面的生命意识,其中收容了各种难以名状的事物:死亡和被时间排除的过去,以及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未来。在这些译作中,《白马》特别值得关注。一贯为吉卜林看重的文明征服的主题,在这首诗作中呈现出格外雄浑磅礴的气象。从与海相关的诸多元素中,诗人提取出一个精准有力的意象:奔腾汹涌的白浪,并由此展开惊人的想象。经过变形之后,海便具有了两种不同的层次,作为基底的海面原本是平坦的,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天空,象征着文明、理性与秩序,而一群白马在海洋牧场上出现,打破了海的平静,这股汹涌的、有待驯化的原生力量具有两面性,它们既是毁灭的力,也是进步的力。在最后的几个诗节中为诗人所召唤的白马骑士,凝聚了西方文明中所有重要的、积极的内涵,它既代表了勇气、荣誉感、牺牲精神等自亚瑟王时代以来的传统价值,也暗含着平等、宽容等具有普世意义的现代文明观念——诗人颂扬了白马的生命力,有了这种强大的生命力存在,骑士才有可能运用自身的理性建立新的世界秩序,正是这一点使得这首诗作跳出了狭隘的民族主义,为自身赢得了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
战争题材的作品在吉卜林的诗歌中占据很大的分量,有关他的各种争议也主要集中在这部分诗作上。如果抛开吉卜林的社会活动,而仅以这些诗歌本身发出的声音而论,很难从中直接总结诗人对于战争的态度,或者只能认为诗人对于战争的态度是十分多变的。这一方面也许是吉卜林在各种事件不断对心灵造成冲击的情况下,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自己的观念进行修正的结果,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那些针对战争的感想本身就不能构成完整、牢固的体系,它们一直被本能和激情左右,甚至情绪本身就是这些诗歌的本体。也许对于战争,吉卜林根本谈不上赞同或反对,他所关注的是湮灭于风平浪静的现代社会生活中,仅仅能够在战场上才得以复苏的价值与意义,但附加在这些意义上的死亡与伤痛又使他不得不反过来质问自己。组诗《战争墓志铭》便是这种质疑在吉卜林诗歌中的具体表现,它将战争的宏大主题沉降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祭品”之上,让生命逝去之后留下的空洞吞没了所有的意义,以这种方式对战争进行了全面的否定。最后两首墓志铭——《演员》和《新闻人》——的主题与战争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凭借这种安排,组诗的外延得到了极大的拓展。首先,诗中的“战争”因此而多了一重喻义,指向被各种意义所拘役的生命对这种劳役的抵抗——“我们每天服役,现今期限已满”,这些无法摆脱的意义消耗着生命,但又被生命的终结,那唯一无意义的,取消一切意义的死亡所战胜,这种对生命之荒谬的认识赋予诗作极大的感染力。其次,诗人以这两首诗歌为战争勾勒出一幅具有讽刺意味的形象:启幕之时,所有的角色均在这出轰轰烈烈的戏剧中“粉墨登场”;落幕之后,却鲜有几人能为自己赢得被记载的权利。
《马达间的缪斯》是译者十分偏爱的一组诗作。这二十五首诗歌全部与吉卜林时代的新事物——汽车有关,对于这种“当时前所未有的新动力”,诗作中表达的态度总体上是嘲讽的、贬抑的。诗人通过这一系列诗作,重新拾起了索福克勒斯在《安提戈涅》的“人颂”中表达过的有关“人之僭越”的经典主题。但如果从这些诗歌中,读者仅仅看到一个诗人试图强行拉住时代缰绳的漫画肖像,那这个印象就实在太过简陋了。事实上,吉卜林本人便是最早尝试驾驶汽车的那批人中的一员,最先体验了汽车带来的便利:他曾经被聘任为大不列颠新闻报的驾车记者,用这种新式交通工具游历了许多地方,写下了许多游记散文。何况,倘若他对于技术的进步所持有的是这样一种简单的否定态度,那么最适合他的主题应该是科幻题材。在《矛盾》一诗中,吉卜林发表了他对汽车的真实看法:
对于一部车,无论用马达
还是用马拉,确切的
理解是非善亦非恶,他
不是阿里曼,也不是奥尔穆兹德。
可见,诗人的着眼点在于人,而非在于车,他所担忧的是人在速度中迷失,忘却速度之外的所有真切、细微的体验,正是这些体验构成了生命本身;他一再告诫他的读者:如果一味地追求速度,最终追逐的只是死亡而已。因此,在吉卜林看来,现代城市的马达丛林为死神提供了新的狩猎场所,花样翻新的死亡产生于人类花样翻新的狂妄,他也因此得到了一种新的写作题材,但根本上,他在这些诗作中召唤的仍然是理性、道德和秩序,他试图提醒人们,不要用生命实践那种志得意满地走向审判日的荒诞。这一系列诗歌从之前各个时代的经典中借用和撷取了各种文体、各种元素,并按照线性排列,串起一条时间之链,本身便铺砌出一条道路,让吉卜林的诗行——这“马达间的缪斯”——在其上行驶,一路驶向不断加速推移的“现代”。作为一个整体,这些作品以极强的形式感和戏剧性为它们的读者,尤其为写作者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展示了如何围绕某一要素持续地挖掘与整理,如何将堆积变为架构,将松散归于整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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