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烟雾的记忆》是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的自传体小说。主人公我1932年出生于犹太中产阶级的家庭,二战爆发时居住于罗马尼亚。我目睹了母亲的遇害,之后与父亲走散,在贫民区度过了一段日子,又在被押往集中营的途中颠沛流离长达两个月。在出逃后,我在乌克兰的森林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此后南下意大利,很终来到以色列,在那里重新寻回平静、获得自由。这位备受称誉的犹太作家将童年及青年时代那不同寻常的痛苦回忆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动人心弦的笔触描述了他如何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由少年步入了成人时代。
序
您现在看到的是沉思与记忆的片段。记忆让人难以捉摸。人的记忆往往是选择性的;人只记得自己选择记住的事物,而这些事物往往是美好愉快的。和梦一样,记忆是从事件的滞流中提取特定的细节有时候是微小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然后将之牢牢记在心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使之浮现水面。和梦一样,记忆赋予事件以意义。
自孩童时期起,我就觉得记忆是一个活跃的蓄水池,使我整个人生机勃勃。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会坐着想象着自己在乡下的外祖父母家里过暑假的情形。我会坐在窗边好几个小时,想象着在那里的旅程。我记忆中的所有假期都会生动形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有时候,记忆和想象力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那段尘封已久的岁月里相互较劲。记忆是有形的,如同固体一般。想象力拥有翅膀。记忆指向已知,而想象力驶向未知。记忆总是给我带来愉悦和安宁。想象力总是带我飞向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最终却总是让我沮丧。
有时候,我明白有的人单靠想象力而活。我的叔叔赫伯特就是这样的人。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然而,因为他活在想象的世界中,他浪费了一切,变得一贫如洗。我更加了解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穷人了,靠着好心的家人施舍过活。然而,即便他已经一贫如洗,他还是继续做白日梦。他的目光会穿过你固定在远方,而且他总是谈及未来,仿佛现在和过去都不曾存在。
我遥不可及的、埋藏心底的童年记忆竟然如此清晰,真是妙不可言。我尤其记得喀尔巴阡山脉和延伸至山麓的广阔平原。战争爆发前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们贪婪地望着群山和平原,既害怕又渴望,仿佛我的父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的假期,知道从此以后生活与地狱别无二致。
二战爆发的时候,我七岁。时间的顺序开始变得混乱没有夏天,没有冬天,没有在乡下的外祖父母家里长时间的逗留。我们生活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犹太人隔离区里,秋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被赶了出来。一连几周,我们都在路上奔波,后来我们进了集中营,最终我成功地逃了出来。
战争期间,我身不由己,像是一个有着一个地洞的小动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有着好几个地洞的小动物。我的大脑和感觉受到束缚。事实上,有时候,我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既痛苦又惊讶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我不明白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然而,这些反思会随
着森林里的雾气消散而消失,而我体内的动物本性会回来保护我。我对那段战争的岁月记忆并不多,仿佛战争并没有持续进行了六年。当然,有时候,画面从浓厚的迷雾中显现:一个暗影、一只被烧焦的手、一只只剩下碎布的鞋子。这些画面有时候像火炉里的爆炸一样来得猛烈,却又快速地消失,仿佛不愿暴露自己,而后便又是那条黑色的隧道。我们将那条黑色隧道称为战争。这是有意识的记忆的缺点。然而,人的手掌心、脚底、背部以及膝盖的记忆比脑海的记忆还要深刻。我若知道如何从这些地方获取记忆,我会被我的所见所闻所压垮。有几次,我能够听到我的身体的记忆,接着我便写了几个章节,然而,这不过是一直埋藏在我心中的不安的黑暗片段。
战争结束以后,我在意大利的海岸边待了几个月,接着又在南斯拉夫的海岸边待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里,我仿佛置身在美妙的遗忘世界中。海水、阳光和沙子抚摸并安慰我们,直至日落。晚上,我们会坐在火堆旁,烤鱼和喝咖啡。受到战争影响的各种各样的人在沙滩里游荡:音乐家、玩杂耍的人、歌剧演员、演员、阴郁的算命人、走私者和小偷。在这群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年仅六七岁的儿童艺术家,这些儿童艺术家被道德败坏的经纪人收养,经纪人会拉着他们四处流浪卖艺。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场表演,有时候甚至有两场表演。
后来,来到遗忘被加固了的基地。很快,我们就带着遗忘来到了巴勒斯坦。当我们抵达巴勒斯坦的时候,我们已经将以往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以色列在某种程度上是意大利的延续。遗忘找到了沃土。诚然,那段岁月里盛行的意识形态总是帮助并支持这种记忆的封锁,然而,建造城墙的命令并非只源于外部。有时候,我在战争中的所见会统统从记忆的地基里溜出来,宣示自己的存在的权利。然而,他们没有能力推倒遗忘世界的支柱,也没有生存下去的意志。而生活本身也在说:忘记吧!集中精神!基布兹和各种不同的年轻村庄是名副其实的培养遗忘的温室。
多年来,我一直沉浸在遗忘的睡梦中。我的生活流于表面。我对内心深处那个拥挤破旧的地下室习以为常。没错,我总是对它们心怀畏惧。我有理由相信在那里翻滚的黑暗生物正变得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当我的地下室再也容纳不下它们时,它们便会冲出来。这种爆发的确偶尔会发生,但总是会被压制住,然后地下室再次被关闭锁上。
这样持续了多少年?这样的疏离,这样的区分此处与他处、这样的区分上与下?这种挣扎的故事就在这本书里,这本书像一幅展开的宽画布:记忆与遗忘,一方面感到混乱和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却渴望有意义的生活。这本书并不是提出问题然后回答问题。这本书,借用卡夫卡的话,是对挣扎的描述。灵魂的各个方面都参与了这种挣扎:关于家和父母的记忆,关于喀尔巴阡山脉纯粹的田园美景的记忆,关于我的外祖父母的记忆,以及关于不断涌进我的灵魂的许多光的记忆。除了这些记忆,还有关于战争、战争造成的毁灭及战争留下的伤痕的记忆。最后,是在以色列生活的漫长岁月:在地里干活、学习语言、克服年轻时的迷惘、上大学、开始写作。
这本书并不是概述,而是试图(或许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尝试)整合我生活的不同方面,并将它们与它们存在的根源联系起来。本书的读者若是期待我这一生的故事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准确的陈述,怕是要失望了。本书是我生活中的各个部分在我的记忆中的整合,它们生机勃勃、不断搏动。许多事情已经被遗忘和淡忘。起初,看上去只留下了一点记忆,可是,当我把一段记忆放在另一段记忆旁时,我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记忆不仅被合成一个整体,而且被赋予了某种程度的意义。
阿哈龙阿佩尔菲尔德(Aharon Appelfeld,19322018),以色列备受尊敬和多产的作家,著有各类小说及散文四十余部,享誉全世界。1983年他因在文学领域的突出贡献,获以色列国家*高荣誉奖以色列奖。他的作品不仅深受久经世事的中年读者的喜爱,而且受到年轻一代读者的热捧。代表作品有《奇迹年代》《爱,降临》《不朽的巴特法斯》《致灵魂》《直到黎明的曙光》《对话》《躲在树上的孩子们》《黑暗之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