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忧郁》是诗人晚年写作的一部散文诗,波德莱尔以生动、有力的笔触描画出巴黎这个大都会光怪陆离的众生相:年华已逝、为生活所抛弃的老妇人,为寻开心向一头驴子鞠躬致敬的漂亮先生,一生供人笑乐、自己却被剥夺了爱与友谊的权利的小丑,两个孪生男孩为争夺一块面包而大打出手……然而,透过这一幕幕扭曲、畸形的人生场景,不难发现作品所蕴含的深刻寓意和诗人对健康、美好人生的向往。
散文诗出现于19世纪的法国,波德莱尔与路易·贝尔特朗、兰波等同属于这一新兴诗体的拓荒者。在选材及审美取向上,本书与《恶之花》有异曲同工之妙,波德莱尔自陈,造物主“也许为了改造我这颗心,给我的思想灌输了对丑陋事物的兴趣”,而这也正是波德莱尔对诗歌艺术的独特贡献:通过对丑恶事物的描绘与歌颂,大大拓展了诗歌表现生活的领域,正调之外出现反调,别具一格。
理解波德莱尔是一个过程(序)
李玉民
法国知识界的朋友爱把诗歌挂在口头,知道我翻译过不少法国诗歌,谈话中就问我喜爱哪些法国诗人。我列举了缪塞、拉马丁、雨果、魏尔伦、阿波利奈尔、艾吕雅等,没有波德莱尔的大名。不料碰到个叫真儿的,一个叫奥黛特的法国文学教师,她就问我:“你认为谁是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雨果了!”她当即反驳:“为什么当然!要知道,法国大学里,现在不怎么讲雨果了。学生写论文,更多地选择波德莱尔。我和好多同事都认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是波德莱尔。”
在我的印象中,波德莱尔是个颓废诗人,我刚表露出这种意思,法国人马上接口说:“何止颓废诗人,还给他冠以恶魔诗人、尸体诗人、坟墓诗人,这不足为奇。像波德莱尔这样的创新者,无论在诗歌的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走得太远,他的《恶之花》刺激了那些守旧派的末神经。他们在报刊杂志上大量发表评论文章,诽谤并诅咒《恶之花》……”显然她对波德莱尔的身世了如指掌,她说1857年6月,《恶之花》刚问世,法国当局就急不可待,立刻组织封杀,甚至启动法律程序,内政部以《恶之花》作者扰乱公共道德的罪名,督促检察厅立案。检察厅便奉命传讯作者和出版者,并当即查封了《恶之花》。说来也巧,提起公诉的帝国检察官皮纳尔,也以同样的罪名,起诉了在同年出版的《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最后,法庭判处波德莱尔罚款三百法郎,并勒令《诗集》中删除六首所谓的淫诗。这成为法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两起公案。
摧毁不了的《恶之花》却开得更加旺盛而绚丽,四年后再版,删去了六首禁诗,又增补了三十五首,共计一百二十九首,获得更大的成功。波德莱尔在雨果、福楼拜等有识之士的赞美和声援下,信心更足,他进一步修订诗集,准备出第三版。而且这一时期,他先后出版了艺术论著《1859年美展》、《人造天堂》以及不少散文诗,在文坛上的地位更加重要,也更加巩固,成为魏尔伦、马拉美等新一代诗人的精神领袖。波德莱尔称之为“《恶之花》的姐妹篇”的《巴黎的忧郁》,从1857年开始创作,进展十分缓慢,花了十年工夫,只写下五十首,未待出版,他于1867年就英年早逝。同样,《恶之花》的第三版修订,也未如愿完成。这两本诗集的定本,都是在诗人去世后,经友人整理出版的。
波德莱尔仅以《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两部诗集,就登上时代的高峰,同雨果等大诗人比肩,成为西方现代派诗歌的鼻祖,完成了从恶魔诗人到非凡诗人转变的神话。这让我想到另一个神话,大画家梵·高的命运。梵·高学艺极晚,二十六岁起步;包括学艺时间在内,他的全部作品仅仅用了十一年。他生性桀骜不驯,顽固地拒绝向现实低头,自己选定了目标,就不顾所有人反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落个受诅咒画家的恶名,哪怕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也要坚定地走向心中的憧憬。他的这一性格特点,是他绝对痛苦和绝对成功的根源。终于,他解放了绘画的动作,改变了绘画本身的概念,练就了类似中国画大写意的“书法—绘画”法,以其独特的方式和设色,表现出景物所放射的造型力量或光波的流动,并以疯狂的速度画出一处风物难以捕捉的眩晕之态。他在生前最后五年的伟大绘画创作期间,画出了数量惊人的杰作,不是精品,而是极品,为野兽主义、表现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开了先河,完成了从受诅咒的艺术家到非凡艺术家转变的神话。
梵·高是个孤独而狂野的漫步者,而波德莱尔则是个孤独而忧郁的漫步者,一个游荡在大自然中,一个徘徊在巴黎的街巷。殊途同归,两个人的个性都爆发出超常的能量,在各自的领域创造了奇迹。这样的个性不可复制,因果关系错综复杂,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大小力量全方位起作用的结果。主体在其成长的各个阶段,根本无法预见家庭、社会、思潮、个人经历、地域环境等等因素,能直接或间接产生什么影响,会被相互作用的各种力量拉向何方。因此,不可确定性就成为主体生存的本质。梵·高完全可能成为优秀的牧师(继承父业),杰出的画商(如其伯父)、出色的通俗画家(堪比师友),度过富足而安逸的一生。可见,梵·高自主自为,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已成的样子。同样,波德莱尔之所以成为世界级的大诗人,除了安德烈·布勒东所说的,寓于我们每人身上的这种“砸不开的黑色内核”之谜而外,他的身世总有一些事件可作为路标,指引我们追踪他的足迹。
夏尔·波德莱尔的父亲,约瑟夫——弗朗索瓦·波德莱尔六旬续弦,娶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孤女卡罗琳·阿尔尚博-德菲斯,隔年得子:夏尔于1821年4月9日生于巴黎。父亲虽出身农家,却受过良好教育,在巴黎大学修过哲学和神学,任神职数年后离职,到一位公爵府上当了家庭教师,沾染些许贵族习气。他热爱绘画,又颇有些收藏,常带着年幼的夏尔到卢森堡公园散步,对着美丽的雕像给儿子讲神话与传说,可以说是艺术的启蒙教育。作为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信徒,他似乎无意中也给了儿子思想的启蒙教育。父亲的气质、作风、思想和爱好,在波德莱尔幼年的心灵中播下了种子,父亲的形象就成了他“最初的强烈爱好”。如果假以天年,父亲再多活十年八载,那么波德莱尔的成长该是另一番景象。只可惜在他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生活发生了突变。
年轻的母亲很快就改嫁,让一个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闯进了波德莱尔的生活,给他的心灵造成了终生难愈的创伤。继父欧比克是个军人,为人古板、生硬,心胸褊狭,企图用资产阶级的秩序和道德,将聪颖的继子培养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场人物,因而同藐视习俗、我行我素的波德莱尔发生了严重的矛盾和对立,这在波德莱尔的心灵里第一次激发出反抗的火花。波德莱尔随家迁徙,先后在里昂、巴黎读中学,他的希腊文、拉丁文和法文学科成绩优异,多次获奖。他那敏感而好激动的天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就逐渐彰显,总好异想天开,甚至有些神秘兮兮,颇为玩世不恭。他这个学生才华出众,但是不守纪律,终因拒不交出同学在课堂上传递的纸条,被路易大帝中学开除。
波德莱尔虽被学校开除,但他于次年即1839年,还是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在如何走上社会,安排未来的问题,又与继父产生了冲突。继父希望他进入外交界,将来谋个显要的职位;可是,波德莱尔却始终憧憬“自由的生活”,他无法预见未来,但是心中有了目标,就可以确定并规划未来了。他大量涉猎罗马晚期作家的著作。与那种颓废的情调产生共鸣,他还喜爱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七星社诗人的诗作,激赏那种严谨的声律;在当代他爱读巴尔扎克的小说,并因结识了作家本人而深感荣幸,深受鼓舞;同时他也叹服浪漫主义诗人雨果、戈蒂耶、拜伦、雪莱作品中那种“美的最新近的、最现代的表现”;他更是频频光顾巴黎美术展览会,不仅唤起他“最初的强烈爱好”,还萌生了写画评的念头。这期间,他加入了众多狂放不羁的文学青年之列。
波德莱尔终日出入酒吧、咖啡馆,纵情声色,同一个犹太妓女“斜眼”莎拉交往,浪迹在巴黎这座“病城”的娱乐场所。家庭自然十分不满他这种近乎放荡的生活,在管教不利、规劝无效的情况下,决定让他出游,以图暂时割断他同巴黎的联系,引导他的生活走上正轨。1841年6月9日,波德莱尔登上南方远洋邮船,从波尔多启程,准备前往加尔各答,将逗留一年半时间。然而,他中途在毛里求斯岛下船,在波旁岛浏览一个半月,领略了异域风光和情调,这种意想不到的收获,为他后来的文学活动增添了实感。他仍念念不忘巴黎的生活,很快中断旅行,返回法国。
……
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法国诗人。生于巴黎,幼年丧父,其母改嫁,继父欧皮克后擢升为将军,第二帝国期间被任命为驻西班牙大使。继父性情专横,成为自幼具有诗人气质的波德莱尔最憎恶的人,这一因素亦促使他走上反叛道路,成为资产阶级的浪子。成年后,波德莱尔继承其生父的遗产,过着波西米亚式的放浪生活。诗集《恶之花》(1857)奠定了波德莱尔的诗人地位,诗集在题材上虽大多歌咏醇酒、美人,而另一面亦大胆地揭露阴暗、腐朽的东西,甚至不厌其烦地对蛆虫、腐尸加以描写,从而对传统的美学观念产生巨大的冲击。波德莱尔不仅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而且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创始人之一。现代主义文学的美学观与世俗观念有所不同,他们所推崇的美与善,是指艺术家运用最适合于表现内心真实、隐秘情感的艺术手法,独特、完美地显示出自己的精神世界。
波德莱尔的另一重要贡献,便是别具一格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1869)及《人为的天堂》(1960)。其文艺评论收集在《美学管窥》和《浪漫主义艺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