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方铭*
刘勰《文心雕龙》体大思精,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史上的巅峰之作,《文心雕龙》研究,历来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显学。近代以来,《文心雕龙》研究更是人才辈出,成果丰硕。如黄叔琳、范文澜、黄侃、刘永济、王利器、杨明照、詹锳、吴林伯先生等学者,更是穷毕生精力致力于《文心雕龙》研究,以各自的皇皇力作,使龙学蔚为大观,他们无疑都是近代以来在《文心雕龙》研究方面集大成的伟大学者。
先师吴林伯先生是马一浮、熊十力先生的亲传弟子,生前先后在重庆南开中学、上海育才中学、中华教育社国学专修科、华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师范学院、宜昌师范专科学校、武汉大学任教,1998年8月在武汉大学病逝,享年82岁。先师一生著述甚丰,著作范围包括经学、诸子以及《文心雕龙》研究,而以《文心雕龙》研究为重点。已成书手稿包括《周易正义》等27种,其中《论语发微》《〈文心雕龙〉字义疏证》《庄子新解》《老子新解》《〈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补证》《〈文心雕龙〉义疏》等著作,在先师生前或去世后先后出版。
先师的《文心雕龙》研究包蕴宏富,探赜索隐,观澜以索源,援古以证今,去故取新,旁通发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把训诂、辞章、义理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此,能理物日新,必超前辙。不仅为《文心雕龙》研究,也为古代文学和古代学术研究,提供了典范。
著名学者陈书良教授1978年从湖南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学位,与现任职于厦门大学的易中天教授同时师从先师吴林伯先生,专门研习《文心雕龙》及先秦两汉文学。那一年是恢复研究生考试的第一年,先师就只带了书良和中天两位师兄。书良师兄毕业后到湖南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曾经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二级研究员。近年,又被聘为湖南省文史馆馆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书良先生在六朝文学研究、郑燮研究、《文心雕龙》研究方面,有多种著作行世。最近几年,又在湘学研究方面成绩卓著。他幼承家学,是老一辈学术大师刘永济先生的伯外孙,也是著名学者陈贻欣先生的表弟,原就有较扎实的国学根底,投师吴门后,更获精进。其所著《〈文心雕龙〉释名》,以刘永济先生《文心雕龙》三准论为理论构架,更运用了先师吴林伯先生一贯坚持的朴学研究方法,对《文心雕龙》的近一百八十个文学术语,进行了深刻而独到的诠释,是近年以来少见的体现出深厚功力和学养,同时又贯穿着鲜明的创新精神的学术著作。此书曾在日本和国内先后出版。
其新近编著的《文心雕龙》,对《文心雕龙》原文的篇次和字句都进行了考证和整理(这些考证早年曾在上海《中华文史论丛》刊发),故陈书良教授推出的《文心雕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诸家的新本,这也就具有了学术意义。尤其要指出的是,陈书良教授一方面将这样业深覃思的成果以双栏文白对照的形式出版,以俾一般读者直读,另一方面又以前述《释名》为主体,以俾有志深入学习《文心雕龙》者得窥门径。在我看来,陈书良教授是先师吴林伯先生学术传统的最忠实的继承人。
陈书良教授是我的同门师兄,但是我在武汉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时候,书良师兄早已毕业,并回湖南工作。虽然很长时间,我一直无缘一谒书良师兄,但是,书良师兄的学术著作,我却是很早就拜读过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与同门师兄弟在武汉大学追随先师学习《文心雕龙》,先师就常以书良师兄关于《文心雕龙》的有关论文激励我们,号召我们学习书良师兄勤奋的学习态度,扎实的学术修养,独特的学术见解,从那个时候起,书良师兄就是我学习的榜样。后来,当我有机会见到书良师兄的时候,师兄俊朗的风仪,亲切的笑容,让我感觉到在空气之中,都笼罩着同门师兄弟的亲情。聆听师兄清雅的谈吐,深湛的思想,更有相见恨晚之感。今天,当书良师兄的新著付梓之际,能有机会系统拜读我一向所仰慕和钦敬的师兄的大著,幸何如之。
此次《文心雕龙》的出版,对《文心雕龙》研究者来说,从此增加了一本有分量的重要参考书。同时,也会对《文心雕龙》研究的不断深入产生积极的促进作用。相信广大读者阅读了这部著作,对陈书良教授也会产生像我一样的钦敬和仰慕。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导,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前言
一
刘勰(约465520),字彦和,据《梁书》和《南史》本传记载: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这是指他的祖籍是山东莒县。其实从东晋以来,五马渡江,百族南迁,已经在京口(今镇江)侨置南东莞郡。刘勰的祖父刘灵真,是宋朝司空刘秀之的弟弟。他们早已世居京口,成为南朝的文化世家。刘勰的父亲刘尚,曾任越骑校尉。刘勰早孤,贫寒不能婚娶,依附建康(今南京)钟山定林寺沙门僧佑生活。定林寺内外典籍俱富,僧佑又学问精深,刘勰居十余年,因而博通经论。自梁武帝天监初年起,做过东宫通事舍人等几任小官,很受昭明太子萧统赏识。晚年出家,改名慧地,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约在齐和帝中兴二年(502),写成了《文心雕龙》。(用刘毓崧之说)书成,刘勰看到中书郎、黄门侍郎沈约当时无论从政还是治学都是声名赫赫,于是就背上自己写的书卷,扮作一个货郎,站在街头等候沈约外出时,在车前叩伏求见。沈约命人把《文心雕龙》取来,读后大为欣赏,常把这部书稿放在自己的几案上。
《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论中体系最完整、结构最严密的一部专著,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巍然屹立的高峰。一千四百多年来,它像一座神秘的宝山,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很多人研究它、探索它,从它那儿开发艺术宝藏。清人黄叔琳曾赞叹说:刘舍人《文心雕龙》一书,盖艺苑之秘宝也!(黄注《文心雕龙》序)鲁迅曾将其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相媲美,并称为世楷模。梁昭明太子在编纂《文选》时,即根据《文心雕龙》选文定篇。稍晚的萧绎所著《金楼子》和唐代刘知己的《史通》、唐代王昌龄的《诗格》等,都是受《文心雕龙》影响而撰成的。
《文心雕龙》上下篇共十卷,五十篇。上篇前五卷二十五篇主要是论文体流变,下篇后五卷二十五篇主要是论创作与批评。其中,《序志》一篇是全书序文。《文心雕龙》反对当时的形式主义文学,主张文学不但要有华美的形式,而且首先要有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和充沛的感情。它指出文学发展与时代社会的关系,论述了各种文体演变的过程,并对重要作家、作品做了扼要的评价,它还阐述了文章的作法、作家的修养,以及文学批评等问题。
今天,为创造灿烂的新文化,仍然需要我们从丰富的民族文化遗产中提炼有益的营养,《文心雕龙》也仍然是等待我们开采的艺苑秘宝。
二
我们意在推出一种具有独特学术视角的《文心雕龙》普及读本,全书包含释名和直读两部分。为了取得读者的信赖,下面,我谨将自己编撰的态度和方法做些介绍。
《文心雕龙》研究历来是学术中的显学,尤其近代如范文澜、黄侃、刘永济、王利器、杨明照、吴林伯、詹锳、郭晋稀等博学通儒,更是穷毕生精力致力于斯,以各自的皇皇力作,使龙学蔚为大观。对于笔者,龙学更是难舍的情缘。刘永济先生是笔者的伯外祖父,吴林伯先生是笔者的研究生导师,笔者的学位论文《〈文心雕龙〉释名》就曾得到过王利器、杨明照、詹锳、郭晋稀诸先生的悉心指教。典型日已远,古道照颜色。今天,这些大师都墓木早拱了!我以为,前人所做出的成绩还远远不是这个领域内研究任务的结束。况学问者,天下之公;见解者,人心之异。基于这一考虑,我对《文心雕龙》的版本和词语进行了初步的探讨。
《〈文心雕龙〉释名》是一部《文心雕龙》文学术语的研究著作。我认为,《文心雕龙》的文学术语不易被准确理解有五个原因。一是一词多义。由于古代汉语一词多义的特点,同语异义的专门名词在《文心雕龙》中触目皆是。二是不习惯刘勰的造词法。魏晋时,文学取得了独立的地位,文学现象大量涌现,这对于当时相对贫乏的术语是一个冲击。刘勰为完成巨著,有时用前代经籍的成词而注入新义,有时还不得不创造一些新词。三是《文心雕龙》是用骈体写作,而骈体要求避重,往往换字。这么一来,容易使人产生捉摸不定的感觉。四是刘勰间或采用当时高门世族说话的所谓才语(《南史·宋彭城王义康传》)。其中有些词语现在已经僵死。五是因版本不善、字句脱误而引起错解。因为《文心雕龙》多变、繁杂的术语是探索者前进路上很大的障碍。这些术语大都是非旧诂雅义所能赅,亦非八家派古文所习见者,这是《文心雕龙》释词的困难,也说明了《文心》术语探讨工作的必要性。《〈文心雕龙〉释名》2006年曾由日本福冈中国书店出版,后2007年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在国内出版,惜印数很少,现很难看到了,应该是有益于了解刘勰的文学理论体系的。
三
现在再谈谈本书。
我对原文进行了艰难的探索。《文心雕龙》由于篇章错乱、字句误脱、文意艰深,研究它的人常常碰到很多阻碍和困难。本书原文部分系文字上采用黄叔琳本,按照三准论将其篇次重新排列。另外,在前贤对它校注的基础上针对一些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之处,略陈陋见。凡前贤鸿笔已举,概不复陈;而管见虽浅,聊作引玉之砖。
下面,略述本书将篇次重新排列的理由。
关于《文心雕龙》的版本问题,现存的最早记载是《隋书·经籍志·总集类》:文心雕龙十卷梁兼东宫通事舍人刘勰撰。现存的最古版本是明嘉靖庚子十九年汪一元刻本。其他各本,包括现通行本,在卷数篇次上都和汪本相同。
从明清以来,很多研究者就发现了《文心雕龙》在篇次上的错误。如张刻本张之象序云:独是书世乏善本,讹舛特甚,好古者病之。《适园藏书志》卷十六载张钧衡跋云:据《序志》篇称上篇以上,下篇以下,本止二卷;然隋志已作十卷,盖后人所分。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物色》云:按此篇宜在《练字》篇后,皆论修辞之事也。今本乃浅人改编,盖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物色》云: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与《附会》篇相对而统于《总术》篇。今在卷十之首,疑有误也。各家疑点虽不同,但肯定有错篇现象则是一致的。
《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刘勰搦翰写作时一定有宏大周密的计划在胸,而这种计划性、条理性也一定会在篇次的安排上体现出来,刘勰是以此自许并希望人们重视这一点的。他在《序志》篇中说: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我们拿这段话对照通行本《文心雕龙》篇次,就会发现,上篇是合乎论述的。而下篇亦即《神思》以下的二十五篇,篇次矛盾很多,显然有错乱情况。
为什么《文心雕龙》会有错篇现象呢?《文心雕龙》是一部千古罕匹的伟大的文论专著,但是我们对它的研究是落后的,前人对它的价值认识是较迟的,唐代兴起古文运动,因《文心雕龙》是用骈体写作,所以自韩退之崛起于唐,学者宗法其言,而是书几为所掩(《骈体文》卷二刘开《书文心雕龙后》)。宋人更不重视《文心雕龙》。文坛领袖黄庭坚就认为《文心》所论未极高(《山谷书牍·与王立之书》)。《文心》之所以在宋朝遭此冷落,是因为宋人多爱理学,于文饰往往忽略。明曹学佺《文心雕龙序》曰:文之一字,最为宋人所忌,加以雕龙之号,则目不阅此书矣。唐宋这样不重视《文心雕龙》,元朝文化事业又受摧残,所以我们可以肯定,《文心雕龙》的刻本在明以前是非常少的。叶德辉《郋园读书志·集部·卷十》云:《文心雕龙》世无宋刻。叶德辉是个大藏书家,他都没听说过宋刻,情况可想而知。由于刻本少,故流传多靠抄本;抄本则免不了辗转借用,拆帙分抄,颠倒遗漏,妄加改削。明代刻本多从抄本,而书商们又多是浅人,所以造成了通行本这样的面目。
我认为,检验《文心雕龙》篇次是否错乱,有三个标尺。
其一是上引的《序志》篇的那段话。这集中表现了刘勰安排篇次的意图,类似凡例和目录,是可靠的原始材料。
其二是《熔裁》篇提出的三准论,即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止于中,则斟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刘勰所说的情事辞,刘永济先生在《释刘勰的三准论》(见《文学研究》1957年第2期)中解释为第一项系指作者有什么思想感情要发表成作品;第二项则是作品要说些什么事实和道理,才能表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第三项则是要用怎样的体裁、怎样的词句去描写这些事实和道理,才能使作者的思想感情表达得分明易晓。刘先生分析了《文心》中出现的不少术语,总结为刘氏的三准论是他的创作理论的中心。我认为,三准论确是刘勰创作论的一个准则。《文心雕龙》下篇是创作论,必然在篇次安排上也贯穿了这一准则。
其三是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指出的写作凡例,即《文心》各篇,前后相衔,必于前篇之末,预告后篇所将论者。
以下,我想依据这三个标尺,探讨一下《文心雕龙》的篇次原貌。
现在通行本《文心雕龙》分十卷,篇次是《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情采》《熔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隐秀》《指瑕》《养气》《附会》《总术》《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序志》。
对照《序志》篇所说的: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显然,作为文之枢纽的五篇《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今本排列顺序是正确的。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考《明诗》以下至《书记》以上二十篇,其中《明诗》至《哀吊》等八篇属于论文,《杂文》《谐隐》两篇介于文、笔之间,《史传》至《书记》等十篇属于叙笔,次序井然;显然是符合刘勰的创作意图的。至于下篇二十五篇的篇次则大有问题了。
刘勰对下篇的写作体例,有八个纲要性的字:割情析采,笼圈条贯。也就是说,用情和采(包括事义与辞采)对举定篇。现在我们以《序志》的夫子自道为前提,结合其余两个标尺,逐段勘定。
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神性是指割情的文章,《神思》《体性》都论情志。今本次序未错。应该还包括《养气》,即《神思》《体性》《养气》。将《养气》提前的原因是:第一,《体性》末段云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预示了以后将讨论《养气》。第二,《养气》是专论情志方面的内容的,《风骨》是兼论情志(风)和事义(骨)的,《养气》应置于《风骨》前。并且,《风骨》一开头就说: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指出风是气的外化表现,表明了对上篇《养气》的接续关系。图风势,苞会通指《风骨》《定势》《附会》《通变》等篇。《风骨》兼割情和析采,即兼论情志和事义,故排于《神思》《体性》《养气》之后,这是一个分水岭。从《风骨》以后,情志类和事义类两两对论。我认为,排列顺序应是《风骨》《附会》
《通变》《事类》《定势》。《风骨》末段云: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预告了下文将论附辞会义的《附会》。附辞会义的辞指的是事,亦即事义;《附会》属事义类,和它对论的是情志类的《通变》。接下去,事义类的《事类》对论情志类的《定势》。为什么《事类》要置于《附会》之后呢?《附会》末段云:并理事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由以上可知,刘勰为了阐明风骨的骨,先论《附会》,而后才论《事类》;为了阐明风骨的风,先论《通变》,而后才论《定势》。刘勰的排篇意图是:
↗《附会》《事类》↘
《神思》《体性》《养气》《风骨》《情采》……
↘《通变》《定势》↗
图风势的图是远图,从纵的方向阐发情志,包括《风骨》《通变》《定势》。苞会通的苞是横举,从横的方向包论情志类和事义类,即指《附会》《通变》和《事类》《定势》两对论文。
《情采》《熔裁》两篇兼论情志和辞采,应排在《定势》之后、《声律》之前,现在通行本的排法是对的。《声律》以下诸篇就是专论辞采类了。
阅声字。声字指《声律》《练字》。今本《文心雕龙》排列顺序是《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这是错误的。我同意郭晋稀先生在《文心雕龙译注十八篇》中的意见,《练字》应提到《声律》与《章句》之间。理由是:其一,《声律》云:声画妍媸,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刘勰认为,声律表现在字、句之中,所以《声律》之后,应接《练字》,然后才是《章句》。练字与声律是密切相关的。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
矣。(《练字》)其二,《章句》的开头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用第三个标尺检验,说明《章句》承接《练字》。又云: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说明了练字是章句的基础;只有振本而后才末从,只有先论好了《练字》,才能论述《章句》。
所以,阅声字正是指的以《声律》《练字》两篇为代表的以下析采各篇,排列顺序应是《声律》《练字》《章句》《物色》《丽辞》《比兴》《夸饰》《隐秀》《指瑕》《总术》。
为什么《物色》要提前呢?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指出: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云:按此篇宜在《练字》篇后,皆论修辞之事也。今本乃浅人改编,盖误认《时序》为时令,故以《物色》相次。刘、范两位先生说得对,《物色》是析采之作,绝不会在《时序》之后。至于排列位置,我疑在《章句》之后、《丽辞》之前。从《声律》至《总术》一共十篇,都属于析采。其中《隐秀》《指瑕》两篇讨论修辞后的妍媸问题,用《总术》一篇讨论合章总篇的手法。
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由于我们上面已将《物色》做了合理的调动,所以,用这把标尺检验剩下的篇章,就变得十分合适了。它们的排列顺序正是《时序》《才略》《知音》《程器》《序志》。这五篇是总结全书和以驭群篇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文心雕龙》的篇次原貌应是:
上篇:
原道第一、征圣第二、宗经第三、正纬第四、辨骚第五、明诗第六、乐府第七、诠赋第八、颂赞第九、祝盟第十、铭箴第十一、诔碑第十二、哀吊第十三、杂文第十四、谐隐第十五、史传第十六、诸子第十七、论说第十八、诏策第十九、檄移第二十、封禅第二十一、章表第二十二、奏启第二十三、议对第二十四、书记第二十五
下篇:
神思第二十六、体性第二十七、养气第二十八、风骨第二十九、附会第三十、通变第三十一、事类第三十二、定势第三十三、情采第三十四、熔裁第三十五、声律第三十六、练字第三十七、章句第三十八、物色第三十九、丽辞第四十、比兴第四十一、夸饰第四十二、隐秀第四十三、指瑕第四十四、总术第四十五、时序第四十六、才略第四十七、知音第四十八、程器第四十九、序志第五十
这个篇次,仅属初探,但是已经显示出刘勰周密的文学体系了。我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文心雕龙》的篇次问题是会大白于天下的。本书的篇次亦是照此处理的。
四
本书原文采用黄叔琳本,依郭晋稀校本而定文字,其中间有与诸家意见不合者则以〔〕表示己定之文,以()表示原有或要删之文,以注解形式将己见附于篇后。
如《才略》孙楚缀思,每直置以疏通中之直置一词,范文澜先生认为:直置不可解,置或指之误欤?杨明照先生认为:按直置二字当乙,始能与下句循规相对。其实,当时高门世族说话都经常用典,有所谓才语(《南史·宋彭城王义康传》),流弊自然很多。《文心雕龙》虽不涉险涩,毕竟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著作,其中有些词语,现在已经僵死。直置是六朝时人的词语,意思是直率。如庾肩吾《书品·宗炳》:量其直置孤梗,是灵运之流。《宋书·谢方明传》:谢方明可谓名家驹,直置便自是台鼎人。江淹也有直置忌所宰,萧散得遗虑的诗句。于是,我们对原文未加改动,以注解陈述了己见。这样历史的误会在一部《文心雕龙》中还屡屡发生。
又如版本不善,字句脱误而引起错解。张之象说:是书世乏善本,讹舛特甚。(张刻本序)如《养气》战代枝诈,有些版本作技诈。其实吴师林伯先生《文心雕龙义疏》中指出,枝诈是形容文词的诡诈,非误。按《周易·系辞上》:中心疑者其辞枝。《礼记·表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枝,树枝,喻言辞的分散,诡伪。刘勰屡用之与其他字联组成词。如辞多枝杂(《诔碑》)、辞忌枝碎(《论说》)皆是。
再如,对于《文心雕龙》中各家有异议的文字,本书尽量做到实事求是,慎重折衡。如有旧说可采,决不一味盲从;如要直下己见,决不臆逞自恣。例如《章句》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之格,范文澜《注》引《说文》解格为宽,杨明照《校注》又以为是裕字的形误,也解为宽。本书从《广韵》《礼记》的出处,论到《文心》的语意,又下索到格律诗之格,认为是局板、约束的意思。对此,我们没有擅改,在译文中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译文则基本采用郭晋稀先生译本(《白话文心雕龙》,岳麓书社1998年版)。我认为在《文心雕龙》诸译本中郭译洵称信达。同乎所同,敬意永驻。其中基于我对原文的校改,对译文相应做了改动,文责当然在我了。
五
这里,还要将关于直读本编辑做一些必要的说明。
陶渊明曾自诩好读书而不求甚解;曩年随先师吴林伯先生攻读汉魏旧籍时,先师也告知我,人之精力有限,有些与你当下的研究、当下的工作不吃紧的书,是可以孟浪观之,不求甚解的。现代社会知识爆炸,节奏加快,这样的读者是会越来越多的。本书译文尽可能直译,我们希冀文白对照加上双栏对应排列,这样就可能不用注解而直读。这样也让更多的人,不为《文心》的艰深所吓阻,不为《文心》的骈俪所疑惑,走近它,领略其睿智华美之千古魅力。这当然是本书的志向和追求,然而以浅陋之才,事草创之业,肯定是未如人意的。
识在瓶管,何能矩矱?值此《文心雕龙》付梓之时,我又想起了将毕生心血献给龙学的先师吴林伯教授,谨吟一绝以纪之:不饮胡为醺兀兀,当时闭目诲徐徐。嗟余江海成追忆,此是伤心刻骨书。我之所成一定缺憾多多,我之尝试不免有失,而我之初衷希望得到读者诸君理解。呜呼!悠悠苍天,曷有极乎?
陈书良
二〇一六年秋月于长沙听涛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