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纶纱厂江山易主
1919年,北京爆发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这一运动迅速席卷全国,其“外争主权、内惩国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的呼声也响彻全国。而随之兴起的抵制日货运动又风起云涌。
在潮流的另一端,日本商人正通过买空卖空的办法,贬低纱价,抬高布价,以打击华商,扰乱中国市场。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纱厂纷纷倒闭。
在常州,率先倒闭的是常州纱厂。陪伴常州纱厂一起殉葬的是贷款给他们的两大银行,商业银行与富华银行。
紧跟其后的是蒋盘发的大纶纱厂。1922年,日本在中国市场的恶作剧已经到了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地步,市场上一度出现棉比纱贵的怪现象。大纶纱厂不生产是亏,生产得越多,亏得越多,账面出现了连续的巨额亏损。6月,不胜其亏的大纶纱厂不得不停产休整。
工厂一停产,便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蒋盘发的决策与能力,甚至人品都备受质疑,他在大纶的感召力也直线下降。可他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面对一蹶不振糟糕透顶的残酷现实,他要拼死一搏,力挽狂澜。他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公司账面上仅有的10万元资金,全部投到上海华商物品交易所的棉花期货上,想靠期货“咸鱼翻身”。
可他的运气实在很差,抛空前,棉花期货拼命下跌,抛空后,棉花市场拼命上涨。
次日,交易所停止棉花交易,而蒋盘发的10万元巨款已分文不剩。
天灭我也!
蒋盘发在交易所外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双手捧脸,高大的身躯如同折叠的机械,慢慢地弯曲,直至跪倒在地,像一尊轰然倒塌的石雕。
而在此时,各大钱庄老板生怕步商业银行与富华银行的后尘,纷纷抽紧银根,一致停止向蒋盘发贷款,导致大纶纱厂立即停产。
蒋盘发从万人瞩目的明星一下子堕落为千夫所指的祸首。大纶股东群起而攻之,闹得最凶的是李仁甫。“仁甫兄”上蹿下跳,一哭二闹三上吊,历数蒋的经营失误,痛哭自己的深重灾难。蒋盘发万般无奈之下,将自己的10万元股金交给了钱庄老板。大纶纱厂倒闭后,主要债权人上海保大、久大洋行接下了大纶。至此,蒋盘发一手缔造的大纶纱厂江山易主。
十年创业如南柯一梦。想当年蒋盘发胸怀鸿鹄之志,一心构建纺织帝国。他气势恢宏,胆识过人,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不敢为,创业激情如长江之水,奔腾万里。他的理想实现了,他创建了常州第二家纺织企业,创建了常州第一大纱厂,他的“帝国”养活了成百上千的家庭,他的产品占领江浙沪,誓与洋商洋货一比高下。然而,他是最终的失败者,他从厮杀的战场上败下阵来,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勇者,又是一位充满悲情的英雄。
在这风声鹤唳的严峻形势下,刘国钧却长袖善舞,大发其财。他在棉纱价格跌到水底的时候,大量引进,囤积棉纱,从而稳赚一笔。1922年,他因势利导地在常州东门外创办了一家印染厂—广益三厂,及时推出色织布,又在布价大幅上扬时大赚一笔,赢得暴利。他的盈利模式与蒋盘发的投机模式正好相反。沧海横流,顺势而为者昌,逆势而行者亡。刘国钧深谙市场之道,总是以其独特的、精准的眼光顺应市场,从而稳操胜券。
纺织业苦难当头,刘国钧却是好运当头。
至此,刘国钧的产业已经实现了织染一体化,在常州纺织界独占鳌头。
但他并不满足,他现在的梦想是打造一个纱、织、染三位一体的现代化公司。实现这一目标,必须大力推进技术革新与资本扩张。
常州土布同业公会原来并没有刘国钧的席位。但在这几年,广益布厂异军突起,势不可当,不得不让同行刮目相看。会长查秉初亲自邀请刘国钧出任推广委员会股长,同时,请他在公会大会上发表演讲。
刘国钧健谈,有很强的表现欲。在同业公会上,他极力宣传自己的创业观—我们现在的敌人不是华商,而是日商。日商在我国兴风作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乎控制了中华纺织业的大局。大纶纱厂倒闭了、常州纱厂关门了,长此以往,还有更多的华资企业要栽倒在日本人手里。所以我们华商要联起手来,抵制日商,战胜日商。现在全国各地抵制日货的呼声很高,但是单纯地抵制日货是治标之策,做强做大民族工业,挫败日本工业,才能真正抵制日货。然而我们拿什么跟日本竞争?我们的技术远不如人家,装备远不如人家,管理远不如人家,唯一的途径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师夷长技以制夷”,首先要学习国外的先进技术。1924年7月,刘国钧与上海锦昌铁工厂的陈鉴清、华洋布厂的严光第三人在上海港登上了日本“北番丸”轮船,直驶日本长崎。
这是刘国钧第一次漂洋过海,内心充满了新奇与渴望。
日本这个蕞尔小国,居然有着震惊世界的工业制造能力,他们的产品居然能渗透到中国国计民生的各个领域,他们的能量来自何方?他们的经营有何秘术,他们为何有着强大的市场冲击力?带着种种疑问,刘国钧想深入探究日本的奥秘。
他们在日本神户入境时,日本海关对他们随身携带的香烟强制收缴了关税。而中国呢,中国海关大门洞开,外国货物潮水般涌入。中国为何不对外国货物设置壁垒、课以重税,从而保护民族工业呢?说穿了,弱国无能啊,弱国保护不了它的人民,保护不了它的企业。
日本的纺织企业一个个开门迎客。日本人认为,有客来参观,是不花钱的广告宣传。但每个企业都设立了参观黄线,参观者只能在黄线之外远观生产线,不可越雷池一步。对于具体的生产技艺,日本厂商则守口如瓶。同行的陈鉴清说,日本人只会卖给中国人机器,不肯卖给中国人技术。
虽然是远观,但精明的刘国钧还是从中发现了端倪。一是日本企业正在进行新一轮的装备更新,全部采用新式自动电动纺织机,生产率大幅提升,而旧式机器如一堆废铁逐步倾销邻国;二是日本企业在织布时均采用“筒子纱”,省工又省料,效率提高三成,而中国目前还是使用“倒头纱”,费时、费料、费人工,这项技术并不难,但国人就是想不到;三是日本人对质量十分苛求,精益求精,日本人算账十分刻薄,算筋算骨,不容许丝毫浪费,这就是先进的日本管理。
在日本,随处可见的军国主义魔影让一行人心情凝重。他们在学校看到了“大日本帝国武运长久”的教育,他们在街头看到了“大和魂”精神的巨幅宣传,他们途经步兵营,看到了日本军人如鹰犬一般恶狠狠的眼神。
从日本归来,刘国钧感慨良多、忧患良多。日本带给他一种虎视眈眈、剑拔弩张的恐惧感,既有产业恐惧,也有军事恐惧。这种恐惧真切而尖锐地刺入他的内心世界,逼着他不敢丝毫懈怠。他敏锐地意识到,日本新一轮的纺机革命一定将导致新一轮的对华倾销,中国纺织工业将进一步被蹂躏、被摧残,如果我们的纺织厂再不警醒、再不升级改造,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于日本的军事野心他无能为力,只能在产业抵御上有所作为。刘国钧立即在广益厂推进技术革新和管理创新。首先,在广益全面推行“筒子纱”工艺,一试就灵,效果果然明显,此项工艺以广益为起点,在全国得以推广;其次,通过各种渠道,大力引进日本丰田新式自动电动织机。他率先引进了30台当时最先进的电机,后来又增加到180台,广益成为常州最先进的现代化布厂,而刘国钧也成为常州织布行业炙手可热的人物。
事实果如刘国钧所料,日本借助于工业创新,大举推进对华商品倾销,全国土布业价格一跌再跌,纺织业再次陷入低谷,常州八家骨干布厂先后倒闭。振余布厂的蒋吉昌最“聪明”,他在企业濒临倒闭前,一把火将厂子烧了,企图骗取财产保险,后东窗事发,当局以骗保罪将其逮捕法办。
可是刘国钧依然财运当头!
他的秘诀有二。一是全力以赴做强色织业。不惜巨资从日本引进了整染设备,扩大花色品种,生产蓝布、元布、漂布、绒布、绉布、贡呢、哔叽等畅销产品,以低价与日本布抗衡;二是将头等品降为二等品的价格出售,二等品降为三等品的价格出售,产品薄利多销,工厂资金流转加快,综合下来,利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有小幅上升,从而使广益保持了稳健发展。
1928年,中华国货展览会在南京召开,广益染织厂送展的各种厂布,均获优等奖。那时,广益染织厂仅流动资金就达到20万元。
刘国钧说,现今形势下,一般企业是活人开死店,墨守成规,固步自封,所以垮台;而我是死人开活店,棺材劈开来卖,所以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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