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谈艺录》是一部傅雷的艺术评论集,收录了他谈文学、翻译、美术、音乐方面的文章数十篇,集中而全面地反映了傅雷对文学作品的剖析和感悟(如《论张爱玲的小说》《评<春种秋收>》等),对翻译工作的经验和心得(如《翻译经验点滴》《与宋奇谈翻译》等),对美术、音乐的梳理和欣赏(如《观画答客问》《艺术与自然的关系》《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与傅聪谈音乐》等)。
许多人只知道傅雷翻译的小说以及他写给儿子的《傅雷家书》,其实,傅雷在文艺批评上也有很高的造诣。《谈艺录及其他》所收录的文章,充分体现了他对音乐、美术、文学、翻译等各个领域的涉及面之广、钻研之深。他的许多文章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评判,仍然充满深意,耐人寻味。
傅雷(1908—1966),字怒安,号怒庵,著名翻译家、作家、文艺批评家。早年留学法国,学习艺术理论。1931年回国,任教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美术史及法文,并开始致力于法国文学的译介工作。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及书记处书记等职。傅雷一生翻译了大量文艺作品,主要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名人传》,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邦斯舅舅》《亚尔培?萨伐龙》《夏倍上校》《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幻灭》《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于絮尔?弥罗埃》,伏尔泰的《老实人》《天真汉》《查第格》,梅里美的《嘉尔曼》《高龙巴》,丹纳的《艺术哲学》等。此外,他还著有《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傅雷家书》等作品,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影响。
《观画答客问》
客有读黄公之画而甚惑者,质疑于愚。既竭所知以告焉;深恐盲人说象,无有是处。爰述问答之词,就正于有道君子。
客:黄公之画,山水为宗。顾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何哉?
曰:子观画于咫尺之内,是摩挲断碑残碣之道,非观画法也。盍远眺焉。
客:观画须远,亦有说乎?曰:目之视物,必距离相当而后明晰。远近之差,则以物之形状大小为准。览人气色,察人神态,犹需数尺外。今夫山水,大物也,逼而视之,石不过窥一纹一理,树不过见一枝半干,何有于峰峦气势?何有于疏林密树?何有于烟云出没?此郭河阳之说,亦极寻常之理。“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天地间之山水,非百里外莫得梗概;观缣素上之山水,亦非凭几伏案所能仿佛。
客:果也。数武外:凌乱者,井然矣;模糊者,粲然焉;片黑片白者,明暗向背耳,轻云薄雾耳,暮色耳,雨气耳。子诚不我欺。然画之不能近视者,果为佳作欤?
曰:画之优绌,固不以宜远宜近分。董北苑一例,近世西欧名作又一例。况子不见画中物象,故以远觇之说进。观画固远可,近亦可。视君意趣若何耳。远以瞰全局,辨气韵,玩神味;近以察细节,求笔墨。远以欣赏,近以研究。
客:笔墨者何物耶?
曰:笔墨之于画,譬诸细胞之于生物。世间万象,物态物情,胥赖笔墨以外现。六法言骨法用笔,画家莫不习勾勒皴擦,皆笔墨之谓也。无笔墨,即无画。
客:然则纵横散乱,一若乱柴乱麻者,即子之所谓笔墨乎?
曰:乱柴乱麻,固画家术语;子以为贬词,实乃中肯之言。夫笔墨畦径,至深且奥,非愚浅学可知。约言之:书画同源,法亦相通。先言用笔:笔力之刚柔,用腕之灵活,体态之变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讲求,衡诸书画,莫不符合。故古人善画者多善书。若以纵横散乱为异,则岂不闻赵文敏石如飞白木如籀之说乎?又不闻董思翁作画,以奇字草隶之法,树如屈铁、山如画沙之论乎?遒劲处:力透纸背,刻入缣素;柔媚处:一波三折,婀娜多致;纵逸处:龙腾虎卧,风趋电疾。唯其用笔脱去甜俗,重在骨气,故骤视不悦人目。不知众皆密于盼际,此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此则脱落其凡俗。远溯唐代,已悟此理。唯不滞于手,不凝于心,臻于解衣盘礴之致,方可言于纵横散乱,皆呈异境。若夫不中绳墨,不知方圆,向未入门,而信手涂抹,自诩蜕化,惊世骇俗,妄譬于八大石涛:直自欺欺人,不足语语矣。此毫厘千里之差,又不可以不辨。
客:笔之道尽矣乎?
曰:未也。顷所云云,笔本身之变化也。一涉图绘,犹有关乎全局之作用存
焉。可谓“自始至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派不断”,是言笔纵横上下,遍于全画,一若血脉神经之贯注全身。又云“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尽神全”;是则非独有笔时须见生命,无笔时亦须有神机内蕴,余意不尽。以有限示无限,此之谓也。
客:笔之外现,唯墨是赖,敢问用墨之道。
曰:笔者,点也线也。墨者,色彩也。笔犹骨骼,墨犹皮肉。笔求其刚,以柔出之;求其拙,以古行之;在于因时制宜。墨求其润,不落轻浮;求其腴,不同臃肿;随境参酌,要与笔相水乳。物之见出轻重向背明晦者,赖墨;表郁勃之气者,墨;状明秀之容者,墨。笔所以示画之品格,墨亦未尝不表画之品格;墨所以见画之丰神,笔亦未尝不见画之丰神。虽有内外表里之分,精神气息,初无二致。干黑浓淡湿,谓为墨之五彩;是墨之为用宽广,效果无穷,不让丹青。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客:听子之言,一若尽笔墨之能,即已尽绘画之能,信乎?
曰:信。夫山之奇峭耸拔,浑厚苍莽;水之深静柔滑,汪洋动荡;烟霭之浮漾,草木之荣枯;岂不胥假笔锋墨韵以尽态?笔墨愈清,山水亦随之而愈清。笔墨愈奇,山水亦与之而俱奇。
客:黄公之画甚草率,与时下作风迥异。岂必草率而后见笔墨耶?
曰:噫!子犹未知笔墨,未知画也。此道固非旦夕所能悟,更非俄顷可能辨。且草率果何谓乎?若指不工整言:须知画之工拙,与形之整齐无涉。若言形似有亏:须知画非写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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