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为了扭转国势、实现宪政,从戊戌变法,到庚子勤王,从护国运动,到五四运动,可谓提颅冒死、殚精竭虑。美国著名记者爱德加斯诺说他是“中国精神之父”,一点也不夸张。他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这个国家、民族命运的投影。
梁启超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这个国家、民族命运的投影。本书欲从纷乱的历史线索中,还原一个真实的梁启超,再一次体验他的执着与转变、困境与出路、失落与希望,体验时代带给一个人抑或一个社会的必然与偶然。
吴其昌(1904—1944),字子馨,号正厂,浙江海宁硖石人。毕业于清华国学研究院,是王国维和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历任清华大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教授、系主任。
第一节绪说
孟子说:“知人论世。”我们要知道一个人全部的事业,了解他全部的心境,欣赏他全部的风度,认识他全部的学问,然后才能公正地评判他生平的价值。所以我们要做这个人的传记,必须暂时把我的神魂,钻入这个人的时代,并立于这个人的环境,透视了这个人的情绪、性格,然后能做亲切有味的描写、客观无私的综述,并且才可成功书写一部鲜活的信史。
中国这一百年来(一八四二至一九四三)的命运,真正是从乐土跌入了地狱,又从地狱爬回到乐土,一个四千年历史上从未有的大转捩期。在道光二十年(一八四○)鸦片战争以前,中国虽然内部已经空虚,但外表承乾嘉余荫,还是金光灿烨!南京条约以后,绑上第一条枷锁!割了第一块骨肉!以后一条一条地绑上无量数的枷锁:一块一块地割了无量数的骨肉!受着这样“凌迟”的惨刑,简直堕入地狱的底层,最惨痛苦楚的时期,正在这一百年的中间。自甲午(一八九四)中日之战,至庚子(一九○○)联军之役,那时瓜分的酷刑,已为全世界所宣判定了。稍有血性的国民,都想蹈东海而自杀:陈天华就是著名的代表之一。梁启超,正是生长在这个最黑暗地狱底层的有血有泪有志气的一位满身创伤的青年。他也屡次想跳海而死,但他坚决地相信中国必然不亡,并且断然复兴,所以他在全然无望之中,挣扎奋斗。但是,可怜,他到死始终不见义师的统一中华。他是在黑暗地狱中过了一生的“盲鱼”!虽然他的心是不盲的。别人我不知道,使我而处在梁氏的时代,我恐怕要终日恸哭呕血而死了。
第二节梁氏生前中国一般的惨况
一陷落于绝望的深渊
我们现在来回头看看梁氏的时代与环境:
我国民全陷落于失望时代。希望政府,政府失望!希望疆吏,疆吏失望!希望政党,政党失望!希望自力,自力失望!希望他力,他力失望!忧国之士,溢其热血,绞其脑浆,于彼乎?于此乎?惶惶求索者有年,而无一路之可通;而心血为之倒行,脑浆为之瞀乱!……(《饮冰室自由书》)
所以康有为吟着“或劝蹈海未忍去,且歌《惜誓》留人间”的诗,后来梁启超还是告其友明水:“使中国而诚无可为,我惟有蹈东海以死耳!”到底那时环境的现状是怎么样的呢?西洋浪人所常常举例宣传,乃至照片绘画中的鸦片、八股、小脚、长辫、笞臀、杀头、花酒、磕头等怪状,这是最粗浅的有形的外症,人人所知道的。如果稍微放眼深刻地一看,那就更可悲了。
二天灾·人祸
放眼先展望那时代整个的国家,则是:……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岁虽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填委,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美洲诸地,鬻身为奴,犹被驱迫……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伺隙而动。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论不变法之害》)
三道德的堕落
以上还可以委之于自然及外来之灾祸!然而亡清末年的“汉族奴才”,经过三百年恐怖的大淫威的压迫,其制造奴根性的政策,居然成功,汉人那时不免大部分呈现着可悲痛的症象。《因明集》有一首古乐府名“奴才好”,刻画得透彻淋漓:
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古人有句常言道:“臣当忠,子当孝。”大家切勿胡乱闹。满清入关三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他的江山他的财,他要分人听他好。转瞬洋人来,依旧要奴才。他开矿产我做工,他开洋行我细崽,他要招兵我去当,他要通事我也会。内地还有“甲必丹”,收赋治狱荣巍巍。……什么流血与革命,什么自由与均财……我辈奴仆当戒之,福泽所关慎所归。“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国号已屡改;“大德”“大法”“大日本”,换个国号任便戴!奴才好,奴才乐,世有强者我便服!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为龌龊……灭种覆族事遥遥,此事解人几难索?……奴才好,奴才好,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
这是蒋智由先生沉痛的血泪,今日吾辈青年读之,真欲怒发冲冠,而在当时可并不认为是严重的怪象。这种“严重的怪象”,真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绝不是含血喷人的污蔑、危词耸听的肆谈。
四思想的颠倒
远在梁、蒋以前,以谨朴著称的郭嵩焘,已记其亲眼所见云:
及至京师,折于喧嚣之议论,噤不得发。窃谓中国人之心有万不可解者:西洋为害之烈,莫甚于鸦片烟。英国士绅,亦自耻其以害人者为构衅中国之具也,方谋所以禁绝之。中国士大夫,甘心陷溺,恬不为悔。数十年来,国家之耻,耗竭财力,毒害民生,无一人引为疚心。钟表玩具,家家有之。呢绒洋布之属,遍及穷荒僻壤。江、浙风俗,至于舍国家钱币,而专行使洋钱,且昂其价,漠然无知其非者。一闻修造铁路、电报,痛心疾首,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者;曾劼刚(纪泽)乘坐南京小轮船至长沙,官绅起而大哗,数年不息。是甘心承人之害,以使朘吾之脂膏;而挟全力自塞其利源,蒙不知其何心也!……(《郭筠仙集·与李鸿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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