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场亦美亦劫的缘
林徽因好比一朵好花,一枝柔软的章台柳,早在张幼仪千里迢迢投奔志摩之前,已令志摩心动,想要攀折。
一九二〇年九月,徐志摩从美国来到英国,结识了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之后和林长民相见恨晚,且对林长民年仅十六岁的女儿林徽因情有独钟。其时,他已经二十四岁,对着一个十六岁的兰心美人,这种感觉,颇像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的情节——方鸿渐初遇唐晓芙。
唐晓芙是整本书里唯一没有受到钱钟书先生利齿调侃的女子,她俏皮、灵动、真实、美好,符合所有男子对于清纯女子的美好想象,所以才会让方鸿渐迷得神魂颠倒:“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
方鸿渐爱唐晓芙,爱她的清新,爱她的真实,爱她的自然。十六岁的林徽因,面目清新,眼神灵动,有着旧中国女性所不具有的贵气与胸怀,以及灵动如同水银一般的气质。她笑起来如同银铃脆响、黄莺出谷,娴静又如软玉姣花,这对于套上旧式婚姻枷锁、一心渴望自由的才子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于是,他开始写信,写英文信,他想要享受和徽因共用一种语言的窃喜,这种窃喜类同私情,让他欲罢不能。
普希金说过一句话: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其实人心宛如一汪水,得到了自由,便自然会得到平静;一旦被拘困,便一定会发狂挣扎,和礁岩作战、和拦路的山崖作战,一定要为自己找一条路出来。徐志摩便是那条被婚姻锁牢的溪水,此刻,一心为着自由和幸福湍流激奔。
所以,他的信,一封,一封,又一封。
终于有一天,徐志摩接到了林长民的信: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看见没,是“感悚”,一方面是“感动”,另一方面,是“惊悚、畏悚”,总之,徐志摩的热情让人害怕,让林徽因害怕,所以她求助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害怕,所以出言温和示警,不说别的,只想与他“友谊长葆”。
徐志摩复信林长民,对自己的情愫坦诚以告,次日林长民再给他写信:
得昨日手书,循诵再三,感佩不已。感公精诚,佩公莹洁也。明日午餐,所约戚好,皆是可人,感迟嘉宾一沾文采,务乞惠临。虽云小聚,从此友谊当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复志摩足下,长民顿首,十二月二日。
徐志摩信中想必剖明心志,自言对令爱无不敬之意、狎亵之心,是以林长民才会“感公精诚,佩公莹洁”,问题是,再怎样为他精诚所感,佩服他的莹洁之心,也始终是把他定位在“友人”,只希望从此“友谊”加厚,却不肯定位在“准翁婿”的水平线上。漫说林徽因和梁思成有婚约在先,便是没有,徐志摩这么一个火热的追求者,也会令林长民思之再三——这样的人,适合当情郎,不适合为人夫。
此事徽因无错,好比宝刀与明珠,英雄见了宝刀自然便想纳为己有,宝刀有何错处?美人见了明珠便想佩于衣带,明珠有何错处?怪只怪她生得太好、长得太好,人亦是太好。若论幼仪苦命,造成她的苦命的因由不是徽因,是志摩。
张幼仪惊悉徐志摩的婚外恋情的时候,已经再次有孕,她告诉徐志摩这个喜讯,企图打动这个男人的父心,没想到徐志摩驳然变色:“把他打掉!”
张幼仪忍气吞声。
假如她能够像林徽因一样,或者像陆小曼一样,恐怕都会比她现在的境遇好些。有些男人哪,他们天生就是要追逐美丽的女性,你要让他去畏、去爱,他才肯心慌、心疼;你千万不要让他去怜,因为他不肯怜。
此后,在铺天盖地的一片向日葵开放的温暖和热烈中,满心凄冷的张幼仪离开了这个异国他乡。
再然后,第二个儿子在德国柏林出生,然后和徐志摩“文明离婚”。签好离婚协议后,徐志摩跟着她去医院看了小儿子,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颠倒”,却“始终没问我要怎么养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两个儿子都归张幼仪抚养长大,这个女人孀居三十多年后方才再婚,时过境迁才肯开口调侃,她说:“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话里仍旧有往日心被撕裂时流的血的残迹,和粘贴修补后无法消弭的残伤隐痕。
对于林徽因,徐志摩是多情的种;对于张幼仪,他却是狠心的贼。
对于徐志摩,林徽因是他命中的明月光,张幼仪是他掸落在地的饭粒子。
对于林徽因,徐志摩是命中的一抹流云;对于张幼仪,他是她的夫、她的君。
对于徐志摩,林徽因是他命中的劫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结果却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张幼仪是他命中应得的恩情,哪怕他嫌、厌、怨、恨,她却始终对他爱、恋、痴、等,等不到的时候,替他成全。
世间种种,难逃的终究只是一个字:情。
这个“情”字,在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恰是一场亦美亦劫的缘,如同一轴华美的《清明上河图》,正在徐徐延展,终有一天,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