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不方费力地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满屋白亮的日光。伸手到旁边一摸,没有人。昨夜的酒还没醒透,太阳穴隐隐胀痛。他使劲闭上眼睛,猛然睁开,再闭上,再睁开,脑子仿佛清醒一些。
他想起来,昨天午夜离开平康里,遇到两位朋友,邀他到东市的天方酒楼去喝酒。天方酒楼是波斯人开的,为他们斟酒的是一位波斯女郎。那波斯女郎笑靥如花,脸庞美丽,身段妖娆。她上身像唐朝女子一样,穿一件鹅黄色的诃子,披紫色透明罗纱,肩膀、脊背和胸脯若隐若现;下面却不像唐朝女子那样穿裙子,而是穿一条湖绿色的薄绸灯笼裤,脚蹬一双褐色小牛皮靴子,妖娆中透着几分娇蛮。
虽是午夜,酒楼仍和白昼一样喧闹。丝弦羌笛一响,波斯女郎在酒客面前翩翩起舞。喝酒喝到凌晨,他和两位朋友分手。那时他已有七八分醉意,扔给老板一锭银子,把那波斯女郎带回住处。
到了床上,抱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异域美女,闻着从她赤裸的肌肤中渗透出来的淡淡腥膻味,他心里微微有些骚动,身体却不能亢奋起来。波斯女郎几番挑逗,他才略微硬朗,勉力应付了一回,草草完事,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不知道波斯女郎是什么时候走的。揉揉眼睛,暗自叹息一声。还不到三十岁,竟然这样不济!原先可不是这样的。原先他像一垛干柴,一点火星就能噼噼啪啪烧起来,而且烧得长久。现在却变成一堆受潮的稻草,半天烧不着,即便烧着了,也是蓬的一下,眨眼就烧光了。
他知道并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是别的缘故。
他从十二岁开始跟老师学画,十八岁开始画春宫。画春宫比画别的东西更能卖钱。太平盛世,温饱思淫欲,不说皇宫和官宦富豪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藏有几幅春宫。稍稍富有的人家,女儿的嫁妆里少不了一套春宫,教新婚夫妇房中秘技。就是所谓“衣解巾粉卸,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当初他跟老师学画春宫的时候,眼睛一看到那些画,心脏就怦怦乱跳,血液如万马奔腾。过了十多年,他看过和画过太多的男女酮体,太多的男欢女爱,心脏和血液就渐渐麻痹了。他画的时候,心如止水,脑子里只想着如何画得美,画得逼真,画得有新意。那些男女胴体,那些男欢女爱,就像画中做背景的房屋、风景和花草石头一样,只是构成一副图画的线条和色彩,再也勾不起他的欲火。
就是面对活生生赤裸裸的女人,他也常常无动于衷,总是习惯地在心里暗暗揣摩着女人的神情和体态。
他越来越多地发现自己在房事上力不从心。越是力不从心,他越是放浪形骸,把各种各样的女人带回家来。越是放浪形骸,却又越是力不从心。
他感到惶恐。他知道不能再画下去了,但是他做不到。画春宫已不再只是他谋生的手段,也是他唯一的嗜好,只有画得满意的时候,他才觉得心情愉悦。
老师去世以后,他继承了老师的衣钵,成为长安城里的首席春宫画家。
有名的画坊纷纷向他订画。他的画和老师的画一样,多半是达官贵人买去的。画得特别好的,就被皇宫买去收藏起来。据说贵妃很欣赏他的画,贵妃说,他的画虽然比他老师的画缺少那么一点儿精神,但是也看得过去了。贵妃喜欢,皇帝也就喜欢。皇帝和贵妃欢娱的时候,常常把那些画拿出来观赏,助兴。
眼下他正在画一套绢本彩色画册,是长安城里最大的画坊轩辕斋向他预订的,题名《玉女啼红图》,画处女初夜时的情态,共十二幅。轩辕斋的周老板付给他一百两银子的定金,还神秘地告诉他,这套画也是皇宫里要的。
他披着衣裳起床,边打哈欠边走到外屋,也不洗漱,就在饭桌旁坐下来。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老师一辈子不曾娶亲,他和老师一样,快三十岁了,还是孤家寡人。日常的饮食起居,就请一个老婆子来照料。那老婆子熟知他的习惯,每天都在他起床前把饭菜准备好。
他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就撂下碗筷,慢慢踱进书房。书房的桌子上,老婆子把画具也替他准备好了。
这套画已画好一半。他反复端详着,觉得不太满意。女子初夜时的那种娇羞,那种惊惶,那种又喜又怕,那种苦乐相兼,似乎还缺少一点神韵。
只要自己觉得不满意,他就画不下去了。他扔下画,发了一阵呆,忽然想起平康里裴家的朵儿恰好要在今天度初夜,正是一个观摩的好机会。于是找出一卷画带在身边,随手把门拉拢,走到街上去。
他穿着平时在屋里穿的宽松肥大的裤子和袍子,腰间松垮垮地系一条绸带,也不罩一件出门穿的锦袍,头发蓬松着随意打了个结,斜插了一根玉簪,一副落拓相。脚上却趿着一双华丽的紫色宝相花纹锦做的云头锦履。
他住的地方是永兴里,在平康里的北面,离平康里只隔两条街;西面是皇城,东南面紧挨着平康里的是繁华的东市。平日去平康里,逍逍遥遥的,不须多久便能走到,这天却奇怪,街上挤满了人,要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才能走动。走到十字街头,人更多了,挤得挪不开步子。
袁不方并没有要紧的事情,就站在路边的人群中观望。只见东面、西面、北面的路上都有人流迤迤逦逦地向南面流去。伸颈一望,竟望不到头。那些人个个衣衫光鲜,有鸣锣开道的,有吹奏鼓乐的,有骑马的,有乘车的,有抬箱笼礼架的,有赶猪牵羊的。
袁不方问旁边的人,非年非节的,什么事这样热闹。那人兴高采烈地说:“都是到宣阳里去的!”
话没说完,另一个人抢着说:“是国舅家造房子!”
又有一个人插进来说:“还有三位夫人呢!”
这几个人嘁嘁喳喳抢着说话,袁不方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来,皇帝爱屋及乌,因宠爱贵妃,赏赐贵妃的哥哥国舅兼丞相杨国忠和贵妃的三位姐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在宣阳里造新的府第,还叫他们不要管花多少钱。这四家就都照皇宫的式样比赛着造,每家都想胜过别家。已经造好的房子,看见别家造得更加崇巍华丽,就拆了重造。这样造了拆、拆了造,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直到各家都称心如意了,方才罢手。有营造商说,一座厅堂就要花费一千万贯铜钱。今天完工,满朝文武百官都备了礼物前来庆贺。从早上到现在,庆贺的人流没有断过。
“看!大象!”看热闹的小孩尖叫起来。
几头大象远远走过来,象头上蒙着金色缨络,象背上披着七彩毛毯。赶象的象奴和坐在象背上的贺客都是面色黧黑的异方人。
旁边的人又嘁嘁喳喳抢着说:“这是天竺人!”
“刚才过去的还有波斯人,骑着骆驼呢!”
“还有高丽人、突厥人!”
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白须的老头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他佝偻着背,用手指抠着眼屎,感慨万分地说:“太平盛世!千年难遇的太平盛世啊!”
袁不方看了一会儿,兴意阑珊了,就趁着人流间断的时候,穿过十字街头,拐进东市。时辰还早,夜晚才是平康里的市面,他想先到轩辕斋去看看。轩辕斋的周老板看见袁不方走进店堂,连忙笑着招呼他坐,又喊仆人上茶。闲聊了几句,袁不方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玩艺儿。周老板叫伙计拿来几样东西。一个是周朝的陶壶,一只壶耳已破损,壶上绘有春宫,人物画得极简洁,类似符号。一个是汉代的青铜乌龟,绿锈斑驳,乌龟的头颈伸得长长的。还有一幅晋代的春宫画,笔法工细,色彩浓艳,透着俗气。
袁不方看过以后,不觉得有特别好的,就摇摇头,搁下了。
周老板说:“我也知道袁先生眼界高,寻常的玩艺儿是看不中的。不过我这儿还有一样东西,那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也就是袁先生你来了,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周老板亲自打开一个柜子,拿出几卷画,一幅一幅展开给袁不方看。他说这是袁不方的老师画的一套《春心如意图》,是画武则天女皇帝与如意君薛敖曹欢娱的情景。
周老板说:“我是费尽了心机才弄到手的,可是只有五幅,还缺三幅。我想这天底下也只有袁先生能把它补齐了。不知道袁先生肯不肯帮忙?酬金好说,随便袁先生开个数目。”
这套《春心如意图》,袁不方是看见过的,确实像周老板说的,原来共有八幅。老师画得非常用心,画好以后秘不示人。老师去世后,这套画也不知去向。坊间有种种传说,甚至有人说老师的死和这套画有关系。
他仔细看过每幅画,对周老板说:“是假的。”
周老板一愣,随即分辩:“怎么会是假的?我不是不相信袁先生的眼光,可是你看,画上这女人的耳根用朱色晕染,亭台楼阁和花草树木都是用点簇笔法画的,这不正是尊师最擅长的吗?”
袁不方哈哈笑起来,说:“世人谁不知道老师惯用的笔法,要仿冒几幅还不容易!”
他呷一口茶,细细剖析给周老板听。
老师的画画得好,不在于几种独创的笔法,在于人物的情态画得极其逼真。当时他看这套画的时候,就被老师的才气震慑。女皇帝既是至尊无上的天子,又是一个弱势的女人,她在与男人交欢时,必会露出皇帝的强势和女人的弱势、驾驭男人和被男人驾驭的双重情态。薛敖曹呢,既是地位底下的臣子,又是一个强势的男人,他在与女皇帝交欢时,必会露出臣民的弱势和男人的强势、被女人驾驭和驾驭女人的双重情态。民间有传说,女皇帝第一次“招幸” 薛敖曹的时候,承受不了他的天生异秉,乐极生悲,竟然昏晕过去,薛敖曹伏在她身上战战兢兢地问:“陛下无恙乎?”老师便是把这种情态画得惟妙惟肖。
周老板的这套画呢,画中的男女从外形看起来好像一个是女皇帝、一个是男臣子,但那只是表象,骨子里却和一般春宫画里的男女并没有什么差异。
周老板听了,又是佩服,又是懊恼,用手抹着额头上沁出来的细汗,说:“我这可是花了两千两银子弄到手的。亏得大了!亏得大了!袁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一下?”
袁不方想了想,说:“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重新给你画一套吧。我是老师的学生,怎么也比这画得好。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可别泄露出去。”
老师的画一般的要卖到几百两银子一幅,精品就难以论价。偶尔手头拮据的时候,他也仿冒过老师的画,都卖了好价钱,从来没有被人识破。
周老板高兴了,毫不吝啬地给他大送高帽子:“袁先生,只要你肯画,只怕比尊师画得还要好!”
袁不方干笑一声。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也比不上老师。贵妃是有眼光的,贵妃说他的画比老师的画缺少那么一点儿精神,这个评语极有道理。老师是真正的大师,他不过是一个高明的画匠。老师的画无人能比,不是因为老师创造了几种独特的技法。老师画的人物,尤其是女人的情态,常有出人意料的令人惊奇又说不出的神似。他曾探求过老师的秘诀,直到老师去世前不久,他才知道老师的一个绝大的秘密。他永远也不会把这个绝大的秘密透露出去。
周老板问袁不方《玉女啼红图》画好没有。袁不方说画了一半。周老板说皇宫里等着要这套画,前几天皇帝最亲信的大太监高力士还派人来催问。
袁不方说:“不就是几幅画吗,干吗催得这么紧啊?”
周老板嘻嘻一笑,把脸凑近他,嘀嘀咕咕跟他说起皇宫里的事情。轩辕斋常有太监来买东西,难免泄露一些皇宫里的事情。周老板说,皇帝年纪大了,贵妃却正当虎狼之年,几乎夜夜要与皇帝做比翼鸟、并蒂莲,皇帝只好靠春宫、春药和别的一些玩艺儿来吊精神,讨贵妃的欢喜。周老板又说,贵妃认范阳节度使胡人安禄山做干儿子,其实哪是什么干儿子,干脆就是情郎。安禄山自由出入皇宫,有时就睡在贵妃床上。安禄山与贵妃嬉戏的时候,不小心抓破了贵妃的乳房。贵妃给安禄山做生日,用锦绣做大襁褓,把他赤身裸体地裹起来,叫宫女们抬着在皇宫里游行。这还不明白吗?这些事情,皇帝也看在眼里,只是装糊涂罢了。皇帝是太爱贵妃,安禄山能代他出力,让贵妃高兴,皇帝也就高兴。皇帝看见肥胖如猪的安禄山赤条条地裹在襁褓里,不但不怪罪,还赏钱给贵妃,叫作“洗儿钱”,安禄山也得了不少赏赐。
这些事情,袁不方有所耳闻,但是不如周老板讲得详细,也就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到了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