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尼古拉的三个门徒
讲到美食,图尔城中首屈一指的是三鲃鱼客栈。因为这家老板烤得一手好肉,远至沙戴罗、洛什、旺多姆和布洛瓦的人家操办喜事,无不请他前去掌灶。此人是个老江湖,白昼从不点灯费油,能在鸡蛋壳上刮出油水,煺下的毛、扒下的皮、拔下的禽羽到他手里都能卖钱。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谁也别想拿假钱伪钞付账蒙混过关。纵是王公贵人,少给他一个子儿他也跟你没完。此人性善嘲弄,爱与大肚汉一起哄饮欢笑,见了褡裢里装满免罪券的客人总是脱帽施礼,撺掇他们花钱,必要时会花言巧语为他们证明,葡萄酒本来就贵,都兰省无论如何没有白给的东西,一切都得买,因此就得付钱云云。总而言之,只要行得通,他会毫不脸红向你报账:新鲜空气收费若干,凭窗观景收费若干。他用别人的钱财发家致富,也发了福,长得一身肥膘,腰粗如酒桶,人人都管他叫先生。
上次交易会期间来了三个讼师门下的高徒。若论这三位的资质,做贼比做圣徒更合适。他们已经知道可以走得多远而不至于给自己的脖子套上绞索,便想及时行乐一番,活该几名行商坐贾倒霉。
这三位魔怪的门徒在昂吉埃城跟着几位诉讼代理人研读天书一般难解的法律条文。他们与师傅不辞而别,第一站就住进三鲃鱼客栈,要下供主教下榻的房间,在屋子里大闹天宫,对伙食百般挑剔,去市场订购七鳃鳗,自称是大批发商,惯于轻装旅行,随身从不携带货物。
饭店老板忙得团团转,使出浑身解数转动烤肉的铁扦,为这三个捣蛋鬼准备了一顿配得上律师享用的美餐。这三位摆出的架势好像兜里揣着不止一百埃居。其实就是把他们挤干了,最多也只拿得出一百个苏。其中一位煞有介事,老把这几个子儿在口袋里敲得叮当响。
话说回来,他们虽不趁钱,却多的是鬼点子。三个人串通一气、配合默契,合演一出有吃有喝的滑稽剧,五天内狼吞虎咽的各色食品之多,足以使一整队德国雇佣兵瞠目结舌。
这三只坏猫酒醉饭饱,撑圆了肚子,便去市场捣乱,欺侮毛头小伙子和其他人,鼠窃狗盗,赌钱,输钱;摘下或调换店铺的幌子:把小摆件铺的幌子挂在金店门首,把金店的标记挂到鞋铺屋檐下;往店铺里撒灰沙尘土,挑动闲人去打狗,割断拴马的缰绳,把野猫往人堆里赶,高喊抓贼,要不逢人就问:
“您老是昂吉埃的夹屁股先生?”
然后便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在麦子口袋上戳几个窟窿,佯称丢了手绢,去翻弄太太们系在腰上的小钱袋,撩起她们的裙子,哭哭啼啼地寻找一件遗失的珠宝,对她们说:
“太太,那宝贝掉进一个洞里去了!”
他们教儿童学坏,觑见谁傻乎乎出神便去撞他的肚子,调戏妇女,敲竹杠,无恶不作。总之,与这三名该死的学徒相比,魔鬼也是老实人了;他们宁肯被绞死也不愿做一件正事,这等于要求讼棍行善。
他们做尽坏事,离开交易会场仍精旺神足,打道回客店吃饭,熬到晚祷时分,又举着火把出来寻乐。也就是说,在赶集的商贩之后,该婊子们倒霉,遭他们百般戏弄。遵循査士丁尼的箴言“各得其分”,他们付给女人的仅是他们从女人那里得到的。事毕,他们还要取笑可怜兮兮的烟花女子。
“权利归爷们儿,过失归娘们儿。”
最后,临到吃夜宵时他们没有别的取乐的由头,便相互打闹,或者拿客店老板开心,对他抱怨苍蝇太多,说什么别家客店都把苍蝇拴起来,以免打扰上等人。
到第五天,例应结账,老板尽管睁圆了眼睛,却在客人那里看不见一个埃居的尊容。他知道,如果凡是发亮的东西都是黄金,黄金也就不值钱了。因此他拉长了脸,对这几位大批发商不再热心奉承。他生怕吃赔账,有意探听他们钱袋的虚实。
三名学徒见他既存疑心,索性大模大样拿起长官判人绞刑的腔调,吩咐尽快摆出一桌美餐,以便他们吃完上路。老板见他们谈笑风
生,心想囊空如洗者理应愁容满面,当下也就放过不疑。他烹制了一桌配得上议事司铎享用的佳肴,暗中希望他们喝个烂醉:万一赖账,不必多费口舌就把他们送进监狱。
这三位在饭厅里如草垫子上的鱼一般受煎熬,苦思脱身之计,一边拼命吃喝,一边估量窗户的高度,打算觑便金蝉脱壳。叵耐窗棂钉得密密匝匝,根本撞不开。他们在心里诅咒一切。一位借口腹痛,想出去解手;另一位假装晕倒;第三位说要为他去找医生。
讨厌的客店老板独自从炉灶到饭厅,又从饭厅到炉灶穿梭往来,眼角始终扫着这几位客人。他刚前进一步想讨账,又退后两步怕得罪贵人,少不了皮肉受苦。总之他与一般小心谨慎的客店老板无异,既爱钱又怕打。表面上他在伺候酒菜,实际上他伸出一只耳朵在饭厅里,跨出一条腿在院子里,自称听到客人唤他,屋里一传出笑声便凑上前去,借着露脸的机会暗示他们别忘了付账,每次总问:
“诸位大人想要点什么?”
他们恨不得把他的烤肉扦子塞进他的喉咙作回答,因为他好像明知故问,知道他们此时只要兜里能有二十个响当当的埃居,每人卖掉来生的三分之一也在所不惜。
须知他们坐在板凳上如被搁在火上烤,双脚若有针刺,屁股似已发烫。老板已经端上梨子、奶酪和煮水果,但见他们小口喝酒,嗓子眼里似乎呛了什么东西,彼此面面相觑,期待着哪一位能有锦囊妙计。总之他们的兴致已大不如前。
这三个无赖中数一名勃艮第人最为狡猾,他眼看拉伯雷的时刻拉伯雷曾因无钱付账而受窘。已到,便套用法庭用语,笑道:
“先生们,是否延期一周开庭?”
其余两位尽管大难临头,还是忍俊不禁。
“我们欠您多少?”腰里揣着上面讲过的一百个苏的那一位问道。他翻腾那几个钱,好像只要使劲倒腾,大钱就会生下小钱似的。此人是庇卡底人,火气一冒三丈,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把老板从窗口推出去而自以为有理。他说这话时盛气凌人,似乎他拥有每年出息
一万多布朗多布朗,西班牙古金币名。的地产。
“十个埃居,诸位大人……”老板回答时伸出了手。
“子爵先生,我不能接受由您一人惠钞……”第三名学生说。这位是安茹人,诡计多端如钟情的妇人。
“我也接受不了!”勃艮第人说。
“先生们,先生们!”庇卡底人说,“你们这就见外了!在下自当破费!……”
“万万不可!”安茹人喊道,“您总不能让我们付三次钱……再说老板也不会答应的。”
“那好!”勃艮第人说,“我们三个人中谁的故事讲得最糟,就归他付钱。”
“谁来当裁判?”勃艮第人问道,他把那一百个苏又揣进兜里。
“当然是老板。他趣味高雅,必定精于赏鉴。”安茹人说,“来吧,大师傅,您就坐那儿,喝上几口,侧耳细听……现在开庭……”
“我先来!”安茹人说,“我打个头。”
此时老板已坐下,自然没有忘记给自己满斟一杯。
在我们安茹公国,乡下人个个虔信神圣的天主教,没有人因为不修苦行或没有杀死个把异端分子而失去进天堂的资格。这么说吧,若有新教牧师经过,会立刻被人做翻在地,丢了性命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
雅泽地方有一好人,某晚他去松果镇,不是做晚祷而是喝酒,酩酊大醉归来,一跤跌在自家门口的水沟里,还以为是倒在床上。
这是冬天。他的一位名叫戈德诺的邻居见他躺在冰碴子里,便打趣说:
“喂,您在那儿等什么?”
“等着解冻!”醉鬼被冻冰困住,动弹不得。
戈德诺是个好基督徒,帮他拔掉冰楔子,为他打开他家的门。此地唯酒是尊,此举也是出于对酒的敬意。
那好人径直躺到女仆的床上去。这名女仆年轻标致,老家伙误把她当作自己的老婆,趁着酒兴便耕起那条温暖的犁沟来,拆掉了她剩下的那点姑娘门面。他老婆听到男人的响动,呼天抢地叫唤起来。可怜的耕地汉闻听叫屈,才明白自己误入途,其懊恼难以形容。“该死!”他说,“上帝惩罚我没去教堂做晚祷……”
然后他忙不迭道歉,说是杯中物作怪,使他的裤裆记忆有误。待他回到自己床上,又对家主婆说他不愿良心上老压着这个罪过,为求免罪消灾,他宁可卖掉最好的奶牛。
“可这是小事一件!”他老婆说。女仆说,她当时正做梦与情人相会。女主人着实打了她一顿,教训她以后不要睡得太死。
这汉子因事关重大,躺在床上一味自怨自艾。他敬畏天主,吓得直哭,可那泪水无非酒浆。
“宝贝,”婆娘说,“你明天去忏悔,这事就算结了。”
那好人直奔忏悔室,满怀谦卑对教区本堂神甫讲明原委。神甫年高德劭,有资格在天上侍奉天主。
“不知者不罪,”他对悔罪者说,“只要您明天守斋,我就赦免您。”
“守斋!那敢情好!”那好人说,“守斋不碍饮酒。”
“这可不成!”神甫说,“您只能喝水,除了四分之一块面包和整个苹果,别的什么也不能进肚。”
那好人信不过自己的记性,回家路上不住背诵神甫给他布置的苦行。他一开始倒是记住了四分之一块面包和整个苹果,到家里却说成:
“四分之一个苹果和整块面包。”
然后,为了洗涤罪孽,他就如法守斋。他媳妇为他取出一个大面包,又摘下挂在楼板底下的苹果筐,由他闷闷不乐地耍弄该隐的剑见本书第100页注①。。
等他长叹一声吃到最后一口面包,真不知道往哪儿塞才好,因为吞下去的食物充肠垫胃,已堵到喉咙口了。他老婆当即对他说,天主丝毫无意置罪人于死地,不会因为他少咽了那口面包,就怪罪他没有
管住那话儿。
“闭嘴,婆娘!”他吼道,“即便撑破肚子,我也得守斋!”
“我付了我那一份钱。该您了,子爵。”安茹人讲完故事,神情诡谲,望着庇卡底人说。
“酒壶空了,”客店老板说,“添酒!……”
“喝啊,”庇卡底人喊道,“酒助谈兴。”
说着他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涓滴不存。他学牧师布道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开讲。
诸位知道,敝乡庇卡底的小姑娘有个习惯,她们在出嫁前自己挣钱置备裙子、碗碟、柜子,总之是全套嫁妆。为此她们到佩隆那、阿伯维尔、亚眠和其他城市去当用人,洗杯子、擦盘子、叠床单、端饭菜以及她们端得出的一切。一俟她们除了理所当然带给丈夫的东西之外还学会某种技艺,立刻有人娶她们为妻。她们精通家政,是世上最好的主妇。
我在阿宗维尔继承了一块领地。那地方有个小妞听人谈起巴黎,说是那里的人不愿意弯腰去捡地上的小钱,又说他们个个脑满肠肥,只要在烤肉铺门口闻闻肉香,便一天不用吃饭。她闻言动了心,决定动身去巴黎,指望挣到的钱足以装满教堂的捐款箱。
她挎着一个空篮子步行出发,长途跋涉来到圣德尼门。那里临时驻扎着一班士兵以防骚乱,因为新教徒们扬言要有所行动。
班长看见来了一名掐得出水的鲜嫩小妞,随即把毡帽推向一边,晃了晃帽子上的羽毛,捻一下胡子,提高嗓门,圆睁双眼,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拦住庇卡底女人,像是为了检查她是否已按规定穿了孔,因为尚未穿孔的女人是禁止进入巴黎的。
然后他为开玩笑,故意一本正经盘问她来做什么,是否想抢夺巴黎各城门的钥匙。
那小妞一派天真,答道她来找一份力所能及的活儿干,只要多少能挣点钱,她不怕吃苦受累。
“您运气不坏,大姐,”那促狭鬼说,“我也是庇卡底人。我就收您在这儿干活,您的待遇胜过王后,而且还能挣到好东西。”
他当下把她领进哨所,吩咐她打扫地板,擦拭酒壶,拨旺炉火,照管一切。顺便说明,如果她干得让大家满意,每个士兵每月付给她三十个苏。他这班人要驻扎一个月,算下来她能赚到十埃居;待他们走后有新的部队来接替,必定也乐意雇用她;只要把这差使好好干下去,她定能从巴黎带许多钱和礼物回老家。
那好姑娘一边干活一边莺声呖呖唱着歌,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做好一顿美餐。当兵的那天发现他们的破屋子焕然一新,堪与本笃会修士的饭厅媲美,大家都很满意,每人付给女仆一个苏。
待她赚够了钱,他们就把她按倒在队长的床上,队长到城里去会见情人,不在哨所。这帮士兵与哲学家有同好,喜爱智慧即乖觉“智慧”(sage)也作“乖觉”解。这里暗示庇卡底姑娘很乖,听任摆布。,各施温柔手段,风流解数,着实与她燕好。
总之她此时已身不由己。为了避免纠纷,士兵们抽签决定每人的次序,然后排好队,轮流与庇卡底姑娘交手。这帮好丘八个个身冒热气,一声不吭,赚回的甜头至少也值一百二十个苏。
这件活颇为艰苦,而且为她前所未谙。不过可怜的小妞还是竭力尽心,整夜没有闭眼,也没有关闭任何其他部位。
天亮时分,看到当兵的个个睡去,她才起身下床,庆幸自己在重负之下虽然有点累,肚皮上却没有留下一丝半点伤痕。她揣着三十个苏不辞而别。
在通向庇卡底的大路上,她遇到一个女伴。原来那个姑娘与她一样,也受到诱惑,想到巴黎来打工。女伴一把拉住她,跟她打听巴黎的情况。她说:
“唉哟!佩莉娜,千万别去,除非你的下体是铁打的!……就算是铁打的,也架不住那帮人的磨损!”
……